傍晚时分,火烧云红透天际,温凉的风一阵阵拂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立在军部大门外,一身象牙白立领衬衫配棕色裙,裙摆恰好及脚踝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衬衫袖口别着珍珠扣,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,深棕色皮带束着细细的腰,脚上一双米色浅口皮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没戴任何首饰,站得笔直,目光平静地望着铁栅栏内,对那些投来的灼热视线视若无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操练场上的士兵们步伐整齐,却仍有几道目光放肆地黏在她身上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眼睛不想要了?”副官冷喝一声,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那几人背上,“再加三十圈!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士兵们慌忙收神,不敢再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依旧未动,直到侧门打开,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带了出来时才眨了眨眼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是那个丫头,她脸色苍白,走路一瘸一拐,但好歹还活着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哈……………哈…………”女孩又惊又怯,嘴里似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,眼眶红得发肿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刚要上前,忽听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。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,车窗半降,露出李崇川那张冷峻的脸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他还是穿着那身纯黑制服,却没系领带,衬衫领口松着两颗扣子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指间的香烟在霞光里明明灭灭,李崇川目光淡淡扫过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副官小跑过来道:“三小姐,待会儿要实弹演练,外头车马一律禁行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窗内传来李崇川低沉的嗓音:“上车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见她纹丝不动杵在那里,李崇川点了两下车窗按钮,“你最好快些,别耽误我回家吃饭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指尖在裙身侧缝摩挲了下,终究牵起女孩的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弯腰进车时,她听见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声响,混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剃须水味道。是西洋货,松木里掺着一丝薄荷的冷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多谢李参谋放人。”她平静道,顺手把女孩护在身侧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掸了掸烟灰,目光落在她衬衫第二颗纽扣上,那里别着一颗小小的珍珠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伤得不重。”他突然开口,说的是那丫头,“军医看过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低垂的睫毛颤了颤:“那就好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子缓缓驶离军部,窗外天色渐黑,一路的无言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掐灭了烟,在路灯忽然亮起的那一瞬开了口:“打算怎么安置她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的指尖一顿,“带回花凫。”她答得并不干脆,却也没有别的选择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低笑一声,目光扫过那个蜷缩在她怀里的身影,“回花凫?嫌她命太长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抿紧唇。她当然知道花凫回不得,可这偌大的云京,除了花凫,还有别处能容她?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麻烦您送我去时家。”她突然对司机道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子猛地刹住,司机对着差点撞上来的小孩破口大骂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蹙起眉心,对司机冷声道:“去霞飞路23号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接着道:“先送李参谋,再…….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名下空着的公寓。”他打断她,“让她养到伤好,再送去圣玛利亚教会医院打杂。”李崇川顿了顿又:“修女会护着她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怔住了,定定地望着后视镜里那双狭长的眼睛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可是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重新点了支烟,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睛,“钥匙我会着人放在门卫处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子重新启动,驶向霞飞路。梧桐树影斑驳地掠过车窗,西棠望着那座红砖楼越来越近,指尖绞紧了裙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李参谋,”她的声音很轻,充满了犹豫,“这样会不会…….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稳稳停在小楼前,副官绕过车身请她们下车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抬眼瞧着门口开得正盛的白海棠,让她想起花凫公馆西里屋前种的那一株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不会来此地。”车窗关上了李崇川淡漠的脸,等车驶出路口,他别开眼对司机道:“回军部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天色已深,西棠踩着灯笼映下的光匆匆走着,一边儿还不忘叮嘱玉珞:“你先前说要捐给教会学校的那些衣服,明日一并送去霞飞路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应道:“是。三小姐,您给我的那些读物,我也给她送去吧,让她解解闷也好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嗯。”西棠想了想,又说:“明日你搭把手给她沐浴更衣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挤着酒窝笑了,“我去买柚子水给她洒洒,去去晦气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已行至前院,两人随即噤了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公馆正厅的六角宫灯次第亮起,楠木圆桌上已布好了晚膳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端坐主位,一袭绛紫团花旗袍,发髻纹丝不乱,腕间一对宝石镯子随着她舀汤的动作轻轻相碰,发出清冷的声响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踏入厅门时,南芷正为姑姑斟酒,东蔷捏着银筷在挑拣一碟清炒虾仁,北茉则垂眸戳着饭粒,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怕是刚被训斥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回来了?”姑姑眼皮未抬,只将盛满汤的碗往她身旁的空位上一搁,“坐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无声入席,眼前的汤色清亮,浮着两片薄如蝉翼的金华火腿,是她最喜的老鸭煨火腿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瞥着这两人,东蔷筷子狠狠敲了下碗沿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今日的八宝鸽火候差了。”姑姑瞪了东蔷一眼,后者立马悻悻收回眼神,“李妈妈老了,眼也花了,鸽肚里的糯米竟塞得乱七八糟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扫视四人,“你们说说看,这还怎么吃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南芷放下酒壶,温声道:“明日我去南市挑个新厨子回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你呀。”姑姑点头,脸上浮了点笑意似的看着南芷:“好好保养身子要紧。三天后英国领事府的晚宴,你们四个都得去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搁下筷,笑意突然一收:“最近时局乱,租界的银行都在抽银根。若这场宴会上出半点岔子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北茉的汤匙哐当掉在碟上,“我、我错了……姑姑……”她脸色煞白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错哪儿了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食、食不言,器不鸣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抬手,南芷立刻递上戒尺。北茉颤抖着伸出掌心,啪的一声,戒尺落下,她咬唇不敢哭出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记住了,”姑姑擦着手,“你们的花钗罗裙、胭脂水粉,哪一样不是靠这下贱营生挣来的?”她冷笑,“外头在打仗,多少体面人家的小姐饿得卖首饰?你们倒嫌脏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厅内死寂,唯有黄鱼羹的热气袅袅上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盯着汤里沉浮的枸杞,忽然想起霞飞路那株白海棠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西棠。”姑姑出声喊她,“明日跟我去裁衣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荣昌祥的门楣上悬着鎏金匾额,两侧玻璃橱窗内陈列着时新料子。苏州宋锦、杭纺软缎、英国进口的呢绒,在放晴的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跟在姑姑身后踏入店内,迎面扑来一阵沉水香混着新绸的气息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掌柜的见状,立刻堆着笑迎上来:“姑姑,您定的云锦到了,正等着您过目呢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颔首,指尖抚过一匹天青色的软缎,底色似江南烟雨初霁时的天,清透中泛着微微的银光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缎面上织的琉璃盏花纹并非寻常的平绣,而是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盏身轮廓,再以深浅不一的蓝丝线填色,盏中仿佛盛着半透明的琼浆,在光下流转间竟有粼粼波光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这花样倒稀奇。”姑姑用指甲轻刮过一朵琉璃盏,“倒像前朝恭王府流出来的绣法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掌柜的赶紧凑近,“您瞧这盏沿的冰裂纹,是用孔雀羽线捻了银丝织的,整个云京就这一匹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看见姑姑眼底闪过一丝餍足的光,停在了自己的身上,“就给你做这匹布料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点头,目光却扫过柜台另一侧。台面上摆着几卷西洋蕾丝,是时下最时兴的婚纱用料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巧啊,三小姐。”一道娇脆的嗓音从二楼传来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抬眼,只见楼梯上缓步走下一位年轻小姐,杏眼樱唇,一袭荷叶袖洋装,颈间一串珍珠项链,衬得肌肤如雪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,手里捧着刚裁好的衣裳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赵小姐。”姑姑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,“这么巧,今日也来裁衣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是呀,婚期定在腊月,得早些准备。”赵令仪笑吟吟地,目光在西棠身上轻轻一扫,又若无其事地移开,“许久未见三小姐,瞧着更添风韵了。月前三小姐生日,我不巧身上不舒服,就托家衡将礼物带给你了。那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,是用珍贵的昙花所制,可还喜欢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唇角微扬,“赵小姐客气了,那瓶午夜昙华香气独特,只是我素来不喜太浓烈的味道,转赠给东蔷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赵令仪笑意不减,珍珠项链在颈间莹莹生光:“哎呀,那真是可惜了。这香水的昙花是从印度运来的,只开一夜就凋谢,所以才叫午夜昙华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眼波流转打量着西棠,“不过三小姐这样的妙人,确实不该用这样俗的香水。毕竟寓意确实听着不大好,好光景总是要长久些才好,是不是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在一旁轻笑,指尖摩挲着琉璃盏缎面上的银线:“赵小姐有心了,我们西棠性子淡,连珍珠粉都不爱用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赵令仪故作恍然:“原来如此。不过……”她抵唇轻笑,“昙花再短,至少洁白无瑕。不像有些花,再美也过分艳俗,沾着股腥气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眸色一冷,姑姑适时打断,将蓝缎往掌柜手里一递:“就这匹了,腰身收一寸,领口用珍珠扣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瞥了眼赵令仪身后丫头捧着的雪白蕾丝婚纱料,意味深长道,“赵小姐品味极好,这婚服想必是极衬您的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赵令仪很快恢复神色,“姑姑眼光更佳,这蓝缎确实配三小姐。”她转身欲走,又似想起什么,回头轻笑,“对了,到时候请你们来吃喜酒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尚未回答,姑姑已含笑应下:“自然。赵小姐大喜的日子,我们一定备份厚礼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待赵令仪离去, 姑姑冷笑:“昙花?她是在骂你朝生暮死呢。”她转过身,抚平西棠袖口褶皱,“听见了?腊月就成婚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不语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西棠。”姑姑的声音低了几分,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按,“倌人一辈子就是倌人,别做梦能攀高枝儿飞出去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抽回手,从掌柜手里接过软尺亲自为她量肩,“吊死在一棵树上没好处。云京遍地都是公子哥,没了时家衡,还有王家衡、李家衡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抬眸,对上姑姑的视线,恭敬地笑道:“姑姑教训的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