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三十五年,云京,法租界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过了潮的线香懒懒哉哉地吐着烟,窗外簌簌掉着水粒子,又起风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丫头迎着风跑进堂前,刚扯下衣袖抹雨,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训斥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作什么?慌慌张张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忙缩手,抬头看向二楼,对着背光倚在朱漆栏杆上的女人轻声喊了句:“姑姑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一截纤细的手腕垂下,嫣红的指间托着一支翡翠烟杆。穿堂风掠过,将她身上墨绿色东洋绢纺和式袍吹起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女人睇了眼时钟,冷声道:“去请三小姐快些下来,时行长到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拔腿就跑,把刚才被训斥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“小姐!”玉珞闯进门,对着正对镜描眉的背影喊道:“姑姑让您快些下楼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沉香厅内只点了几盏绿玻璃罩煤油灯,发黄的象牙骨牌散落在腥红的丝绒桌布上,莺莺的欢笑声倒不聒噪,在暴雨过后的夜里格外惬意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时家衡把玩着鎏金打火机,留着短短一截辫子的陈孝和搂着他的倌人正在跳舞,手已经滑到臀下三尺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眼见就要钻进裙缝了,东蔷抓住他的手搭回腰间,娇滴滴道:“陈老板,我学了只新曲儿,一会儿唱给您听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陈孝和摸着她娇滴滴的小脸,鸦片熏黄的指甲在她白嫩的脸上刮蹭个不停,溢出难闻的味道让东蔷隐隐作呕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俯身搂住陈孝和,嘴角在他脑后狠狠一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这个旧式遗老,辫子剪了又留,留了又剪,日日团花马褂配怀表,鸦片抽得皮都能拎起来做副手套。要不是看在他是个财主,东蔷才懒得应付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时家衡吐了口浑浊的雪茄,看着对面沉静不语的男人微微一笑:“听说您昨日查了日本商社的货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男人还未作答,瞥见珠帘一挑,众人侧首望去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柜上一瓶西府海棠开得正艳,垂丝还蘸着雨水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花影碎在来者的面上,掠过她鼻尖,继而扫过菱唇。那唇色天生透着与旗袍上绣着的海棠一般的粉,薄薄点了些玫瑰膏子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东蔷看了眼时家衡,笑道:“西棠,是不是知道今日时行长要来,多打扮了些才迟了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弯了弯水墨似的眼,走近了些才看清她鼻尖上的一颗淡痣,堪堪停在尖处,倒像是老天爷怕她太过完美,故意在这里悬了笔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时行长,让您久等了。”西棠就着时家衡左手边的空位坐下,手拂过旗袍去拿白兰地时,腕间一只翡翠玉镯发出凝脂般的光泽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那绿意极润,戴在她手上,仿佛一汪碧水凝在了雪里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时家衡眯着眼笑,目光从她腕间滑至指尖,“何时得的这镯子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垂眸斟酒,唇角微扬,“小玩意儿罢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时家衡笑笑,冲对面男人点点头,“这位是李参谋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翡翠的光随着她手腕轻转,绿影恰好留在在对面男人的军装袖扣上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静候他点烟,男人极高的眉眼在浑浊的光里拓下阴影,纯黑色制服是德国裁缝的手笔,腰线收得极窄,皮带规整得扣着,胸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,想必是未免惹眼特意摘下的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袖口三道金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,火光擦起的一瞬,他抬起了乌黑的双眸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花凫的姑娘不说阅人无数,也有不少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出入此地的军阀权贵数不胜数,那些个军爷,日日风吹雨淋,脸上手上都是疤痕,说话声儿又大行事更是粗鄙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而此等风流的男人,不仅面容不俗,点烟的那双手更是白得血管凸起,模样矜贵得不行,的确是样罕物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军装着实有些迫人,西棠移开眼,颔首道:“李参谋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说话时,一缕鬓发从珍珠夹里溜出来,荡在颊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也不去拂,任它随着呼吸轻晃,像帘外那株海棠垂下的影子,活生生把张瓷白的脸,衬出了几分人间的活气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李崇川。”男人话毕,唱片机停下了运转,众人落座。玉珞将琵琶递给西棠,东蔷上桌洗牌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陈孝和叼着烟冷笑道:“要我说,早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。李参谋………”他够着秃了一半的油光脑袋,谄媚中带着不明意味的笑:“您这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,雷厉风行。洋人管这叫什么新式贸易,说白了还不就是在剜中国人的肉?您这一下,可算给我们口气喘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正在倒酒的威廉用蹩脚的中文反驳道:“在我们大英帝国,这叫自由猫腻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贸易说成猫腻,谁能探个对错?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挂着脸的沈镰啪的一声,把怀里的枪拍到桌上,“要我说,管他日本人英国人。谁挡财路,我就弄谁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瞥了一眼西棠,她神色如常地弹着琵琶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沈镰撸起一半的袖子,威廉看到那露出半臂的青纹,咽了口口水道:“可是根据《云京条约》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放你娘的狗屁条约!”沈镰声量不高,却让众人的动作都顿住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他阴恻恻地盯着这个跟着中国人屁股后面捡黄金的洋人,“日本人想进云京,问过老子的枪没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墙壁上倒影着一双纹丝不动的军靴,瘦弱的小厮捧着沉甸甸的果盘顿在门口,手都在打哆嗦都不敢发出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琴弦在玲珑的十指间急促地拨动,西棠弹的是《十面埋伏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儿~”陈孝和却跟着唱出了《空城计》打破了沉默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指尖翻飞间,一根弦猝然崩断,飞溅的弦丝刀锋般擦过李崇川的颈脖,即刻便划出一道血痕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北茉猛地捂住嘴,指节发白,一双杏眼里盛满惊惶,连忙望向珠帘后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正倚在门边,手里的翡翠烟杆袅袅升起一线青烟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对不住,李参谋。西棠垂首,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,清泠泠的听不出波澜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轻轻摸着琵琶凤颈处那道被弦勒出的浅痕,“这《十面埋伏》弹了五年,今日倒被您听出个血光之灾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东蔷心惊地看向她,谁不知道李家是云京的天?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这位爷的长兄可是赫赫有名的东北虎,被议事厅亲自接来云京的人物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居然敢这么对李崇川说话?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忽然笑了,她踩着满地乱玉般的光走过来,绿袍下摆扫过李崇川的军靴,伸手拂上西棠的肩膀,“傻囡囡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手里的烟杆轻点西棠眉心,留下个胭脂色的圆印,“李参谋什么阵仗没见过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这话明着嗔怪,倒把西棠的错说成了风情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抹过颈间血痕,指尖沾了猩红,他扣了两下桌面,突然推倒牌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那动静惹得西棠眉眼一跳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清一色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众人低头,是天胡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绿玻璃灯照得陈孝和半边脸发青,“您这让我们还怎么玩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留下赏封后就此离去,擦身而过时,余光瞥了一眼还低着头的西棠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众人也觉着无趣,吃了点心后便散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陈孝和钻进了时家衡的车里,略显惊讶道:“您这就回去了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说完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公馆看了一眼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你什么时候看过西棠出局儿?”时家衡敛了敛神色,“议事厅已经将李其昌提为江东三省总司令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什么?”颠簸间陈孝和慌忙扶住帽子,“那云京警备司令部的实权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没错。”时家衡压低了嗓音,“抄日本人货这事就是他李崇川掌权的功勋,宋先生没有一点犹豫,还亲自将码头的缉私权给了他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可他年纪尚轻,还留过洋。这洋人能教出好东西来吗?”陈孝和顾忌着司机,扒上时家衡肩头道:“他去的可是德国!法西斯那套学回来对付我们,谁能吃得住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咳咳。”时家衡握拳清嗓,示意他说话注意些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这兔崽子比我儿还小一岁!我真不服………”陈孝和不停吐着不满,时家衡捏了捏眉心,不作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