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崇川回到家,听说兄长一直等他到现在,于是赶忙前往书房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推开门时,李其昌背对着门正在看文件,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,衬衫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一条泛白的疤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哥。”他轻叩门框,靴跟一碰,行的是军中礼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其昌没回头,指尖在《江东防务图》上重重一划:“宋先生这步棋下得妙啊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地图上,代表日本势力的红色箭头正抵着码头,“让你这个留洋派当恶人,他好和东京那边装清白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,照亮兄长手臂上那道蜈蚣似的疤,那是小时候他替自己挡下父亲军棍的痕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似乎又要下暴雨了,李崇川喉结动了动,忽然闻到空气里混着药酒的味道,“你受伤了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今晚在虹口料理了几个日本探子。”李其昌终于转身,从雪茄盒里抽出支哈瓦那扔给他,“听说你今天见了时家衡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打火机咔嗒一响,火苗在两兄弟之间摇晃。李崇川盯着兄长被烟熏得眯起的左眼,那里藏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威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是。”李崇川并未点烟,垂眼道:“他带我听了曲儿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呵。”李其昌突然掐灭雪茄,烟头摁在地图中央的云京警备区上,烧出个焦黑的洞,“断头曲儿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瞳孔一滞,摸了摸颈侧的伤痕,脑海里浮现了西棠低眉刺他的模样,“弦断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滚去洗脸!身上沾的什么味儿熏得老子脑仁疼。”李其昌把军装外套劈头砸过来,血腥气扑了他满脸,“后天我就要去江东司令部了。你在云京安分一些,别做什么糊涂事。让我给知道了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夜半,西棠被唤进姑姑的厢房。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,灯影里,姑姑的翡翠烟杆在案几上轻轻敲着,每一声都像打在骨头上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跪下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垂眸,缓缓跪在蒲团上。金丝钩织的团枕,看着奢美,只有跪下的人知道里头缝着碎瓷片,只一下触碰膝盖就会渗血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可她面色未变,仿佛早已习惯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吐出一口烟,烟雾里浮着她似笑非笑的脸:“知道你今儿得罪了什么人吗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西棠不知。”她的声音平静,眉头随着膝盖的刺痛微微蹙起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啪!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烟杆突然抽在她手背上,翡翠镯子撞出凄清的响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猛地掐住她下巴逼她抬头:“李崇川,云京警备司令部参谋,他的兄长是东北虎,是刚上任的江东三省总司令!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指甲陷进了肉里,姑姑眯起眼,“他兄长杀人,从来只用一刀。从喉骨往上挑,天灵盖都能劈成两半。而那位爷,更是初生的牛犊,谁都不怕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瞳孔微缩,却忽然笑了:“姑姑怕他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怕?”姑姑松开手,从妆奁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洋报,甩在她面前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报纸上是十六岁的李崇川在柏林军校的照片,标题写着《东方恶魔:演习中徒手格毙三名日籍学员》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是怕你死得太痛快。”姑姑用烟杆挑起西棠一缕头发,慢条斯理地绕紧,“三小姐。若不是当年我把你从评事街的烂泥里买回来,你这会儿早就被卖到秦淮河最下等的窑子里,被那些脚夫、车夫作践得不成人形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烟杆重重敲在檀木案上,震得茶盏里浮沉的银针茶都颤了颤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强迫西棠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,镜边镶着珍珠母贝,映得人像都带着层虚浮的光晕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瞧瞧,多漂亮的一张脸。”姑姑冷笑,指尖从她眉眼滑到唇畔,“云京的公子哥儿为你一掷千金,连喝你剩的半盏茶都当琼浆玉露。”手指突然发力,在西棠唇角掐出个月牙形的红痕,“可你要记住,花凫能成为云京的销金窟,是我用尽手段堆出来的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从妆奁取出一把银剪刀,剪断了燃尽的烛芯,“月前买的那个孩子不懂事,被我送去虹口的日本商社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烛火一爆,在西棠凝固的眼里投下火花,“你猜,她现下是躺在榻上伺候人,还是泡在福尔马林里当标本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的睫毛在镜中狠狠一颤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滚去练琴。”姑姑突然将剪刀掷进妆台,刀尖深深扎进一张泛黄的当票里——那正是当年从人牙子手里买下西棠的凭证,“《十面埋伏》弹够三百遍前,不准踏出房门半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走到门边时,西棠听见姑姑对着铜镜自语,“养只雀儿还得剪翅膀呢,何况是只会啄人眼睛的金丝雀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惊雷轰的一声劈开寂静的夜,檐外雨幕如瀑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摘下鬓边珍珠发夹,院里昨儿还被夸开得盛的海棠花落了一地,正巧被东蔷的缎面拖鞋碾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哟?”东蔷倚在门框上,蔷薇色睡袍半敞着,露出锁骨处未擦净的胭脂痕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发梢滴着水,指尖还拈着半块杏仁酥,“我们三小姐这是……”目光往下一滑,停在西棠旗袍下摆晕开的血渍上,“又跪蒲团了?姑姑也没嘴上那么心疼你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瞥了她脖子上青得发紫的吻痕,转眼便往里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急什么?”东蔷跟在她身后,拖鞋在厅内趿得极欢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今儿李参谋颈上的血,可艳得唬人。初来咱们这儿,就给碰上这么晦气的事儿……”她凑近耳语,带着杏仁甜香的气息喷在耳垂,“你说,他会不会记仇呀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屋外惊雷炸响,照亮了东蔷眼底的窃喜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忽地顿住脚步,她回过身,忽而笑了:“我说姐姐怎么今儿与陈老板推说身上不舒服。他若是知晓此事,恐怕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往二楼的东侧走廊看了一眼,恰好一个人影晃过,那人右臂露出的刺青使得东蔷脸色骤变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刚想辩解,却见西棠已错身而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月白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,唯余血水混着雨水,在柚木地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从天亮到傍晚,《十面埋伏》弹到第八十遍,西棠端起茶盏的手都止不住地发抖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茶水洒了一裙,她颓然地将茶盏放下,刚喘口气就听到玉珞急忙的呼唤,“小姐!姑姑请您半个钟头后去云京饭店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闭了闭眼,扶桌起身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忙去扶她,“这还让不让人活了?您的伤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看了眼大敞的房门,打断了她的牢骚:“去把那条新做的旗袍拿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将她膝上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,确定不会因为走动松开后刚站起身,就看到南芷推门进来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药膏,很管用的,洋人货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谢谢大姐。”西棠让玉珞收好药膏,与她一同下楼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两人并肩走着,隐约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草味,是南芷身上散不掉的苦味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自去年那场风寒后,身子就一直没彻底好透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侧眸看了她一眼,伸手替她拢了拢肩上滑落的流苏披肩:“这几日天天落雨,夜里风凉,大姐别又咳起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南芷停在门口目送她上车,轻轻嗯了一声:“快去吧,别迟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挽着时家衡的手臂踏入宴厅时,满堂的珠光宝气都静了一瞬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那位是?”邵珈音刚留洋归国,目光忍不住追着那道身影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是三小姐。”身旁的女伴压低声音,“花凫公馆的头牌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三小姐?”邵珈音尚未细问,一旁的白延清已嗤笑出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他懒洋洋倚着罗马柱,西装口袋里别着的怀表链晃出一点金光:“云京谁人不知花凫?又谁人不知花凫的头牌三小姐?”他啜饮一口酒,目光却仍锁在西棠身上,“不过这位三小姐很特别,别人卖笑,她卖的是风骨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邵珈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正与法国领事交谈,指尖虚虚搭在高脚杯上,指甲未染蔻丹,反倒透着天然的淡粉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微微倾身听对方说话时,耳垂上那枚珍珠坠子轻轻一晃,晃得满厅的珍宝都失了色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头牌?”邵珈音喃喃,“可她看上去…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像世家小姐?”白延清轻笑,回过身瞧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邵珈音眨着无邪的大眼睛,“也像好莱坞明星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法国领事杜邦第一个迎上来与时家衡握手,而后执起西棠的手行吻手礼:“Mademoiselle西棠,您比上次更动人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微笑,用流利的法语回应:“领事先生的中文进步了,《牡丹亭》的戏文可还喜欢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杜邦眼睛一亮,刚要再奉承,日本领事佐藤已挤了过来:“西棠小姐,听说您琵琶一绝,不知能否赏脸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佐藤先生。”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,从侍者托盘取过香槟,“中国有句古话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佐藤侧目,认真等待她接下来的话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抿了一口酒,璀璨的水晶灯光在她的笑里揉成了碎,“对牛弹琴您听过吗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满唱哗然,甚至有人吹起了了戏谑的口哨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佐藤听不懂这句话,但能听得出讽刺。他脸色骤变,时家衡按住他僵硬的肩膀,“西棠的意思是,琵琶需知音人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不。”她轻晃酒杯,她看向佐藤腰间挂着的军刀,“我的意思是,刀与乐,本就不该同席。今日是沈老夫人的寿宴,按中国的规矩,宴席之上不见兵戈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佐藤的脸色已经难堪至极了,但这里是法租界,在座的宾客都是云京的权贵,西棠没有一丝的怯,她的目光越过众人,直直望向角落里的李崇川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佐藤先生,您瞧。”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连李参谋这样的人物,今日赴宴都懂得卸甲入席,以示对主人的敬意。”她顿了顿,眼底笑意渐冷,“还是说,您会允许宾客持刀配枪赴您的宴?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下个月可是您儿子的生日宴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满座寂静,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佐藤腰间那把军刀上。宴厅灯火辉煌,照得刀鞘上的金属纹路刺眼至极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佐藤指节捏得发白,终究在众目睽睽之下,缓缓解下了佩刀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站在角落,指尖摩挲着酒杯,目光落在她仪态笔直的脊背上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仍是如昨晚一般的月牙白软缎旗袍,却在走动时如秋水裹身,却在转折处暗绣银丝暗纹,绣的是缠枝忍冬。远看素净,近观才知华贵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领口压着一枚老坑翡翠如意扣,翠色沉郁如潭,恰好卡在她颈窝凹陷处,衬得那截脖颈愈发纤长易折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偏那旗袍衩口又开得恰到好处,珍珠盘扣随着步伐轻晃,偶尔泄出一线玻璃丝袜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