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荣昌祥出来,已是傍晚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姑姑踩着漆皮高跟鞋钻进汽车后座,见西棠仍驻足在台阶上,不由得蹙起眉:“愣着做什么?陈爷八点要来吃夜饭,厨房里蒸着蟹粉狮子头,我得回去盯着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落下睫毛,轻声道:姑姑先回吧。昨儿配的药膏不慎弄丢了,我想去趟教会医院重新开些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车窗内,姑姑涂着丹蔻的手指在真皮座椅上敲了敲,很是不耐烦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姑姑。”西棠俯身从窗缝里唤她,声音放得更轻了,“我正好去找谭医生给您开些法兰西玫瑰粉,您不是说快用完了吗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身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,姑姑抬眼看了看天色:“梅雨天要落雨,早些回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黑色轿车碾过热闹的街道渐行渐远,西棠站在原处,直到车尾灯消失在街角,脸上的笑容才收敛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玉珞叫了辆黄包车,两人去了霞飞路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从门卫处拿了钥匙后,西棠便吩咐玉珞去教会医院买玫瑰粉好回去交差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推开公寓门的瞬间,水晶吊灯的光倾泻而下,晃得她眯了眯眼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客厅铺着波斯地毯,繁复的藤蔓花纹缠着金线,踩上去寂静无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厅里立着一架三角钢琴,琴盖半开,黑白键上落着薄灰,显然许久没有人弹奏过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右侧壁炉台上摆着鎏金座钟,秒针走动的声响在空荡的屋里格外清晰,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指尖抚过真皮沙发,冰冷的触感让她无端想起李崇川的眼睛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眨了眨眼,放声喊了句:“丫头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不见有人应答,西棠绕开茶几往里走了走,踮起的脚尖巧妙地绕开了地毯上的花纹,仿佛此地有陷阱似的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丫头?”二楼有一间卧室门虚掩着,西棠轻手轻脚地推开,看到小丫头披着发窝在床上睡得正香,不禁松了口气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看了她一会儿,带上门回到客厅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茶几上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支白海棠,想是从楼前那树上摘下来的,花瓣边缘早已枯萎卷曲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这屋子华丽得像西洋油画,处处都透露着精心。可花却是死的,无人怜惜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瞥了眼座钟,既睡着便不搅人清梦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将牛皮纸扎的糖油果子放上桌后,西棠便下楼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手拉电梯极缓地落下,嘎吱一声停稳,西棠抬眼,看到意料之外的李崇川出现在此地时,瞳孔一滞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斜倚着门框,仍是那套纯黑制服,领带松松挂着,手里提着一袋东西,“巧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走出电梯,鞋跟不小心磕了一脚台阶,“李参谋说过,不会来这儿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轻嗤一声,将一样东西抛她怀里,西棠仓皇接住,定睛一瞧是落在云京饭店的那支药膏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她一怔,手攥紧了药管:“多谢。”说完侧身想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却突然抬手撑在她耳边的门框上,袖口掠过她鬓角,带起一阵松木香:“这么防着我?”他低头,呼吸扫过她颤抖的睫毛,“我很好奇,三小姐眼里的我,到底是有多不堪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李参谋多虑了。”她没有像前几次那般仰头看他,而是撇头躲开他的审视,“李参谋贵为上校,为云京甚至全国的安危作出了极大的贡献,西棠一介无知小女子,怎么会揣测李参谋高尚的人格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死死闭上了眼睛,暗自咬紧了舌头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不成想,李崇川竟笑了起来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睁开眼,正对上李崇川那双含笑的眸子。他唇角微勾,眼底没有愠怒,反而浮了一层金灿灿的霞光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只知道三小姐琵琶弹得好,没想到曲儿唱得更好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耳根发烫,不停地往外张望玉珞还有没有回来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口,余晖透过海棠树的枝桠将影子拉成一线。无人言语,只有眼前来来回回的车马人流,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突然,远远地瞧见副官气喘吁吁地跑来:“参谋!城东戒严了,请您即刻移步三条街外的车里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皱眉道:“怎么回事?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副官压低声音与他耳语:“时家的丰汇银行进货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听到戒严,突地心头一紧,“可是玉珞去教会医院还没回来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我去接!”副官反应极快,“我顺着道儿找她,保证把玉珞姑娘安全送到公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许是都收到了戒严的消息,街上的人流忽然拥挤起来,焦急的脚步声不停地往西棠心里打鼓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在此地耽搁不得了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两人并肩走在暮色笼罩的街道上,巷口不时传来哨兵的呼喝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心里还琢磨着事儿,走在前头李崇川突然停下脚步,拎起油纸包,“忘了给那丫头,你带回去吧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点心在西棠眼前打着旋,她犹豫道:“我不饿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那就扔了。”李崇川作势要丢向路边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等等!”西棠慌忙夺过,指尖碰到他温热的手背又飞快缩回,最后一缕夕阳在她眼尾落下薄红的色斑,“你可知现如今多少人被活生生饿死?不要浪费粮食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瞧着她视若珍宝似的怀抱着油纸包,轻笑一声,继续往前走,“有件事要与你商量。那丫头进教会医院,得办户籍牌。”他顿了顿,“她好像没有名字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低头看着怀里的点心,油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不如随你们花凫的姑娘取名好了。”李崇川漫不经心地说,“以花入名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脚步一顿,眼眸微颤:“花美则美矣,脆弱易败,有什么好的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那就叫昭阳吧。”李崇川转过身,残阳在他肩头流淌,他抬手遮住刺目的霞光,修长的手指被镀成金色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蓦地抬头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昭如日月,阳和启蛰。”他的轮廓逆着光,唯有眸色清亮,“姓的话,姓李好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你,”西棠攥紧了手指,“会给你添麻烦的,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丫头是你…….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“全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,又不止我李崇川一个,怎么也不可能拿此作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衣袖突然被拽住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垂着眼,纤细的骨节微微发白,“谢谢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,击碎了他们之间那些明里暗里的虚与委蛇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李崇川怔了怔。此刻的她,与初遇时拿断弦误伤她却高傲不服软的那个倌人,隐隐重合。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远处传来玉珞的呼唤,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,“明日让副官送户籍牌给昭阳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那辆黑色轿车已缓缓停至眼前,李崇川扶上车门,作势弯腰时落下一句:“那奶油小方是冰镇的,耽误了时刻就化成水了。”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西棠迷茫地望着呼啸而去的车影,直到玉珞问她拿着什么,才明白他说的是油纸包里的甜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