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清彤迈着端庄而沉稳的步伐,引领着一众女进士,缓缓走入紫宸殿。
殿内光线充足,巨大的梁柱上盘龙舞凤,雕梁画栋,极尽奢华。
百官分列两旁,鸦雀无声,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。
鹿清彤目不斜视,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的龙椅上。
她能感觉到,无数道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射到她的身上,有好奇,有审视,有赞叹,也有不屑。
在场的这些朝臣,大多是天汉王朝的权力核心。
位高权重的那些,无论是三公九卿,还是六部尚书,在过去几日的各种礼仪流程中,或是在更早的科举事宜里,或多或少都与这位新鲜出炉的女状元打过照面。
他们都认识了鹿清彤,这个在男人主导的朝堂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小小女子。
然而,此刻,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地小看她。
女科进士虽是圣人恩典,但在过往的历史中,其地位一直颇为尴尬,大多被当做装点门面的花瓶。
就拿最近的、十年前的那一届女科来说,那些才貌双全的女进士们,最终大多被授予了一些清贵的虚职,在翰林院或国子监里修书撰史,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接触到实务职权。
更有甚者,其中还有姿色佳者,竟被风流成性的圣人看中,直接纳入了后宫,成了皇帝的嫔妃。
这在士林之中传扬出去,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,也让女科举士这条路,更被人看轻了几分。
但今时不同往日。状元,毕竟是状元。更何况,是在如今这个朝野党争愈演愈烈的敏感时间点上。
当今朝堂,两大势力盘根错节,针锋相对。
一方,是以当朝杨皇后的兄长、国舅爷、右相杨钊为首的外戚集团。
他们依靠杨皇后在后宫的地位和圣人的宠信,近年来势力急剧膨胀,门生故吏遍布朝野。
而另一方,则是盘踞朝堂数十年,根深蒂固,以久居高位的左相严嵩为首的士大夫集团。
两派在朝堂上明争暗斗,从人事任免到国家大政,无一不是他们博弈的战场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鹿清彤这位新科女状元的出现,就像是一颗被投入棋局的新棋子。
她虽然人微言轻,但“状元”这个身份,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。
无论是以杨钊为首的“外戚”,还是以严嵩为首的“严党”,都希望能将这位才华横溢、前途未可限量的女状元,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之中。
对他们来说,鹿清彤不仅仅是一个人,更是一个符号,一面旗帜。
能够得到她的支持,就意味着在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这面政治正确的旗帜上,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。
因此,当鹿清彤走进大殿的那一刻,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,来自文臣队列最前方的两道目光,尤为灼热和复杂。
一道来自右相杨钊,带着毫不掩饰的招揽与势在必得;另一道则来自左相严嵩,深沉而内敛,仿佛在估量着她这颗棋子的价值。
她知道,自己的命运,从踏入这座大殿开始,就已经被卷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政治漩涡之中。
鹿清彤引领着女进士们走到大殿中央的预定位置,在距离龙椅约三十步的地方停下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笏板高举,随即率领着身后的同伴们,动作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,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礼毕,她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,用清亮而沉稳的声音,高声颂道:
“臣,鹿清彤,率宣和三年女科进士,参见圣人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她身后的一众女进士也随之齐声颂道:“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那清脆悦耳的声音,汇成一股独特的声浪,回荡在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中,为这阳刚气十足的朝堂,平添了几分阴柔之美。
龙椅之上,天子赵佶似乎对这番景象颇为满意。他微微颔首,抬了抬手,用他那带着几分磁性的声音,温和地说道:“众卿平身。”
“谢陛下!”鹿清彤再次领头谢恩,然后才缓缓起身,与一众女进士垂手肃立,等待圣训。
天子赵佶的目光在鹿清彤的脸上停留了片刻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。
他先是循例说了一些勉励的话,无非是称赞她们才学出众,是女子的表率,希望她们日后能为国尽忠,为朝廷分忧云云。
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,鹿清彤和众人都恭敬地听着,一一应是。
在完成了这些严谨而必要的典仪之后,真正的重头戏终于来了。话题,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对这些新科进士,尤其是对状元职位的安排上。
只听天子赵佶语气随意地开口问道:“众卿以为,朕该授予鹿状元何等官职,方能不负其才学啊?”
他这话看似是在询问百官,目光却不经意地扫向了分列文臣首位的左右二相。
话音刚落,右相杨钊便立刻出列,手持笏板,躬身说道:“启禀陛下,臣以为,鹿状元才思敏捷,文采斐然,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。不若授其翰林院修撰一职,参与编修国史,既能发挥其长,又不失朝廷体面,正为合适。”
翰林院修撰是典型的虚职,与十年前那些女进士的安排如出一辙,正是要将鹿清彤当做花瓶供起来。
这看似稳妥的安排,实则是想先将她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,日后再图他用。
杨钊话音刚落,左相严嵩便也紧跟着出列,他先是慢条斯理地瞥了杨钊一眼,然后才对天子说道:“陛下,臣有不同之见。杨相之言虽好,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。臣听闻,鹿状元不仅文采出众,且刑名之事也身为通晓。依臣之见,不若入大理寺,协助审理天下刑案。如此,方能人尽其才,为我天汉律法,注入一股清流。”
去大理寺便有实打实的实权职位,能够直接参与到案件的审理之中。
严嵩此举,不可谓不大胆,他这是要将鹿清彤直接推到风口浪尖上,让她成为自己手中一把对付政敌的利刃。
对于眼前这番景象,鹿清彤心中没有半分意外。
早在金榜放榜之后,她居住的江南会馆便门庭若市。
两党的许多门生故吏,打着各种“同乡”、“故交”的名义前来拜访,送上的贺礼堆积如山,言语间无不充满了拉拢之意。
对于这些,鹿清彤一概婉言谢绝,礼物分毫不收,甚至有好几次,为了躲避那些纠缠不休的说客,她不得不从会馆的后门偷偷溜走。
虽然她毫无为官的经验,但自小熟读史书,又得名师指点,“居其位,安其分,不乱言,不妄行”的道理,还是深深地刻在心里的。
尤其是对于党争,更是圣人教诲中一再强调的为官大忌。
在没有摸清圣意,没有站稳脚跟之前,贸然站队,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烈火之上炙烤。
此刻,大殿之上,右相杨钊和左相严嵩各自抛出了自己的方案,他们身后的党羽也纷纷出列,附和自家主帅的意见。
只见严嵩一党中的御史中丞秦桧,引经据典,盛赞鹿清彤的胆识,力主将其放入大理寺历练;而杨钊一党的吏部侍郎贾充,则立刻站出来反驳,强调女子不习政务,翰林院才是最适合女状元的去处。
两人唇枪舌战,你来我往,争论不休。
而武官的队列,则是一片缄默。
天汉朝堂重文轻武,武将们向来不轻易参与文官的党争,大多在明面上保持着中立。
更何况,去年西南边境用兵惨败,先后任太尉的司马懿和高俅狼狈下野,至今太尉之位都一直空悬,军方群龙无首,更没有人代表发言。
龙椅上的天子赵佶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,眉头微微皱起,似乎也觉得这个议题有些棘手。
他挥了挥手,止住了秦桧和贾充的争论,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随即,他将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——鹿清彤。
“鹿卿,”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,“左右二相,皆是为国举才,言之有理。依你看来,你自家作何想法啊?但说无妨。”
皇帝竟将皮球踢给了她自己!
鹿清彤心中猛地一凛。
这个问题,比刚才左右二相的争论更加凶险万分。
无论她选择哪一边,都意味着立刻得罪另一边。
这看似是给了她自主选择的权力,实则是皇帝在考验她的政治智慧。
此事岂是能自己说话的?
她没有丝毫的犹豫,立刻再次跪倒在地,将笏板高举过头,语气无比恭敬且诚恳地回道:“启禀陛下,臣乃一介新科举子,蒙陛下天恩,方得寸进。于朝堂政务,一无所知。无论翰林修史,亦或大理评案,皆是为国效力,为陛下分忧。臣不敢有半分私心,更不敢妄议朝政。臣之前途,臣之所向,全凭圣人一言裁决!无论陛下授予何等官职,臣必将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”
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表明了自己忠君之心,又巧妙地将决定权再次恭恭敬敬地还给了皇帝,完美地避开了这个致命的陷阱。
满朝文武,包括方才还在激烈争论的杨钊和严嵩,都不由得在心中对这个年仅二十的女状元,再次高看了一眼。
鹿清彤那番滴水不漏的回应,显然让龙椅上的天子赵佶龙心大悦。
他满意地颔首,甚至饶有兴致地侧过身,对今日在一旁列坐观礼的杨皇后低声叨叨了几句,似乎是在称赞这位女状元的聪慧与得体,杨皇后也微微点头,表示赞许。
得到君后的双重肯定,鹿清彤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,反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奈。
从离开江南桐庐,一路北上,直到踏入这天汉王朝的心脏——长安城,再到今日站在这权力之巅的紫宸殿上,她眼见了太多的繁花似锦,烈火烹油。
皇城的巍峨,朝堂的威严,百官的气派,无一不彰显着盛世的气象。
然而,这一路行来的见闻,却在她心中刻下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。
官道的破败,响马的横行,流离失所的灾民,以及那些在底层挣扎、朝不保夕的百姓……人间的冷暖与疾苦,她见得远比这盛世的浮华要多得多。
她自幼苦读圣贤书,怀揣着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的理想,是真心希望自己虽为一介女子,也能凭借所学,为这天下的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。
但如今看来,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奢望。
翰林院修撰,不过是清贵的囚笼;大理寺评事,则会立刻沦为党争的刀俎。
无论最终得到什么官职,她都将被这巨大的政治漩涡无情地裹挟,身不由己,离自己最初的理想越来越远。
想到这里,她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黯然。
就在她思绪万千之际,龙椅上的天子再次开口了。
他似乎也觉得让左右二相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继续争执有失体面,便伸了伸手,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:“此事不急,可留中再议。”
“留中再议”,这四个字一出,杨钊和严嵩便都知趣地闭上了嘴,躬身退回了原位。一场没有结果的博弈,暂时告一段落。
随即,一名礼部官员快步上前,站到大殿中央,展开手中的诏书,用洪亮的声音高声宣布道:“陛下有旨,大朝会下一仪程,开始!”
听到这声宣告,鹿清彤心中不禁有些疑惑。
下一步骤是什么?
在她之前了解的朝会流程中,并没有这一项。
她只模模糊糊地听说,今天这次大朝会,因为恰逢中秋佳节,又逢四夷来朝,所以圣人特意增加了一个以往没有的、独有的环节,以彰显天汉国威。
她正暗自揣测,却见大殿两侧的百官,尤其是武将队列中,许多人都露出了期待和兴奋的神情。
就连一直保持着沉稳的左右二相,此刻的脸上也浮现出郑重的神色。
显然,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。
就在这时,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,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。
那声音由远及近,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,仿佛有一支身经百战的铁血之师,正在向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开进。
整个紫宸殿的气氛,瞬间为之一变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将目光投向了那洞开的殿门。
鹿清彤的心,也莫名地跟着这脚步声的节奏,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,即将发生。
而那个即将登场的主角,或许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就在紫宸殿内气氛变得凝重肃杀的同一时刻,这下一步骤的关键人物,正打马扬鞭,进入了巍峨的皇城。
当先一人,正是那位三十多岁、身形高大俊朗的男人。
他身披一副玄色麒麟明光铠,头戴亮银束发冠,骑在一匹神骏非凡的战马上,整个人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利剑,锋芒毕露,气势逼人。
他脸上的表情倨傲,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强大与自信,丝毫不加掩饰,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耀武扬威。
在他的身后,跟随着一支约百人的队伍。
这是一支真正的百战精锐,士兵们个个身着玄甲,手持利刃,步伐整齐划一,眼神冷酷如刀。
他们虽然人数不多,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铁血煞气,却仿佛千军万马,令人望而生畏。
在队伍的中央,还押送着几辆囚车,车中关押着一些衣饰华贵、垂头丧气的异族男女,显然是身份不凡的战俘。
“骁骑将军,入朝——!”
随着宫城门口卫士一声高亢的传唱,这支队伍便缓缓而行,一路畅通无阻。
能够在这皇城之内骑马披甲,直入殿前,这是何等样的大不韪,又是何等样的殊荣!
非有天大的功劳,绝不可能得到如此恩典。
而这,确实是天大的功劳。
去年,天汉王朝西南边境战事不利,主将鲜于仲通指挥失当,导致大军惨败,仅以身免,狼狈逃回。
朝野震动,时任太尉的司马懿在左右相两派的共同夹击弹劾下引咎告老。
朝廷紧急派遣了新任太尉高俅前往统合残局,谁知高俅此人善于逢迎,却不通军务,非但没能稳住局势,反而使得军心涣散,被西南蛮夷打得节节败退,反而丢失了天汉国土。
天子震怒之下,将高俅免职流放。
一时间,西南战局糜烂,成了整个天汉王朝脸上的一块烂疮。
就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,今年开春,圣人钦点骁骑将军临危受命,前往西南救火。
谁也未曾料到,这位年轻的将军竟如天神下凡,趁着酷暑炎夏,发动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反攻,以雷霆万钧之势,一举击溃敌军主力,更是一路追亡逐北,捣其巢穴,将敌国的首领舜化贞生擒活捉,押解还朝!
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,一扫去岁惨败的阴霾,极大地震奋了天汉的国威与民心。
而这一切的功劳,无疑都归于这位力挽狂狂澜的骁骑将军——孙廷萧!
此刻,当鹿清彤和其他进士被礼部官员引导着退到大殿一侧,为即将到来的献俘仪式让出位置时,她的余光,正好看到了那个在殿外阶下翻身下马、解下佩剑、大步走入殿中的男人。
只一眼,鹿清彤的眼睛便一下子瞪圆了,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,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。
是他!
就是他!
那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庞,那挺拔如松的身姿,那睥睨一切的气势……纵然换上了一身威武的铠甲,但那股刻在她骨子里的熟悉感,却绝不会错!
他就是那个在林中救下自己的神秘“将军”!那个让她魂牵梦萦一个月的“萧哥哥”!
孙廷萧……原来他叫孙廷萧……
鹿清彤的大脑一片轰鸣,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下意识地揉了揉,然后又看了过去。
她反复地、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正向龙椅走去的男人,每一次确认,都让她的心跳得更快一分。
震惊、狂喜、难以置信……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,让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。
原来,他根本不姓萧。“萧哥哥”,只是那个叫赫连明婕的姑娘对他的昵称,因为他名中带萧字……
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。
她怎么也想不到,那个与她在山野林间偶遇的救命恩人,竟然就是当今朝野上下,声威最盛、功劳最大的骁骑将军!
而他们的重逢,竟会是在这样庄严、盛大的场合。
孙廷萧大步流星地走入紫宸殿,目不斜视,对两旁百官投来的或敬畏、或嫉妒、或探究的目光恍若未见,径直走到了大殿中央。
他没有去看站在一旁的鹿清彤,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。
他按照献俘仪式的典仪,单膝跪地,抱拳行礼,声音洪亮如钟:“臣,骁骑将军孙廷萧,参见陛下!幸不辱命,已将西南叛酋舜化贞及其党羽生擒,押解至殿前,特来向陛下献俘!”
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骄傲,那份趾高气扬的态度,让在场的不少文臣都暗自皱起了眉头。
一些言官甚至已经开始悄声议论,认为他居功自傲,在圣前失仪。
然而,孙廷萧对此毫不在意。
他站起身,转过身面向殿外,大手一挥。
很快,几名甲士便押着一个身材高大、同样身披铠甲但已破烂不堪的异族男子走了进来。
那男子虽然被五花大绑,脸上也带着伤痕,但眼神依旧凶狠如狼,死死地瞪着龙椅上的天子。
他便是西南叛酋,舜化贞。
孙廷萧指着舜化贞,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,当着满朝文武和四夷使臣的面,用极尽贬损的言辞,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敌酋数落得一文不值。
他嘲笑其不自量力,以萤火之光妄图与皓月争辉;他历数其烧杀抢掠、荼毒边民的种种罪行;他将其形容为一个有勇无谋、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。
他那刻薄而尖锐的话语,让舜化贞气得浑身发抖,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,却又无可奈何。
在将敌人贬低到尘埃里之后,孙廷萧话锋一转,又用同样夸张的、充满了赞颂的词藻,开始吹捧起天子赵佶。
他称颂圣人如何天威浩荡,神武非凡;称颂圣人如何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;称颂这场大胜完全是仰赖圣人的洪福齐天和高瞻远瞩,他孙廷萧不过是奉天承运,执行圣人意志的一把刀而已。
这一番先抑后扬、贬低敌人与吹捧君王相结合的表演,虽然在许多老成持重的文臣看来,显得过于浮夸和露骨,却精准地搔到了天子赵佶的痒处。
龙椅之上,赵佶听得是龙颜大悦,脸上笑开了花。
他觉得孙廷萧这番话,既彰显了他天汉的国威,又满足了他作为帝王的虚荣心,比那些文官们引经据典的陈词滥调要动听得多。
他高兴地从龙椅上站起身,指着殿下的孙廷萧,用一种极为罕见的、亲昵而赞许的语气大声说道:“好!说得好!孙卿劳苦功高,为我天汉立下不世之功!来人,赐骁骑将军座!”
“赐座”,这在朝堂之上,是何等样的荣耀!
除了年迈体衰的元老重臣,或是皇亲国戚,几乎无人能享此殊荣。
天子此举,无疑是向满朝文武宣告,他对孙廷萧的宠信与看重,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一张华丽的绣墩,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武将队列的最前方。
孙廷萧谢过恩,便毫不客气地一撩战袍,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,那份坦然与自得,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。
而这一切,都被站在角落里的鹿清彤,一字不漏,一幕不差地看在眼里。
她看着那个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、光芒万丈的男人,再想起那个在林中沉默寡言、杀人如麻的身影,两个形象在她的脑海中不断重叠、交织,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迷茫。
这个男人,到底有多少副面孔?
哪一个,才是真实的他?
献俘仪式的高潮过后,接下来的流程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论功行赏的环节。
随着礼部尚书展开长长的功劳簿,一个个在西南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名字被高声念出。
“……中郎将秦琼,作战勇猛,数次阵前先登,斩将夺旗,赐金千两,帛千匹!擢升为……”
“……中郎将尉迟恭,忠勇过人,亲率锐士,直捣敌酋中军,为生擒舜化贞首功,赐金千两,帛千匹!擢升为……”
“……果毅都尉程知节,屡破敌阵,功勋卓着,赐金千两,帛千匹!擢升为……”
当听到这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时,鹿清彤的心再次被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秦叔宝……尉迟敬德……程知节……
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。
定然就是那日在林中,跟在孙廷萧身后的那三位气度不凡的汉子!
那个面色蜡黄、背负双锏的,想必就是秦琼秦叔宝;那个黑脸虬髯、腰挂钢鞭的,定是尉迟恭尉迟敬德;而那个小眼睛、看似滑稽实则勇猛的魁梧大汉,必然就是程咬金——程知节了!
鹿清彤强行压下心中惊讶,她收敛心神,让自己恢复了平静。她知道,此刻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。她垂下眼帘,只是静静地听着,看着。
她看到,不远处刚刚坐下的孙廷萧,在听到对自己麾下将领的封赏后,又立刻站起身来,再次跪倒在地,替他手下的弟兄们叩谢圣恩。
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,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骄傲与自负。
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情绪,高兴就是高兴,得意就是得意,那副样子,就像一个打了胜仗后急于向家长炫耀功劳的孩子,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没什么城府、喜怒形于色的纯粹武人。
然而,鹿清彤却无法将眼前这个“单纯”的武人形象,与那日在林中那个心思缜密、杀伐果决、谈笑间布下死亡陷阱的猎手联系在一起。
她也无法将他与那个能说出“若不是萍水相逢,以后总会知道”这种意味深长话语的男人联系在一起。
他到底是天性如此,还是在天子面前刻意表现出这副模样?
如果他是装的,那他的城府该有多深,才能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,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?
如果他不是装的,那那日在林中展现出的深沉与算计,又该如何解释?
对一众将士的常规封赏结束后,大殿内的气氛达到了顶峰。
天子赵佶显然是兴致极高,他看着座下的孙廷萧,越看越是满意,便笑着再次开口,问道:“孙爱卿,除了这些,你自家还想要些什么赏赐?但凡朕能给的,今日都允了你!”
这番话,无疑是天子给予臣子的最高恩宠。
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,想看看这位新贵会提出怎样惊人的要求。
是要更多的兵权?
还是要更高的爵位?
然而,孙廷萧的回答,却让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见他从座位上站起,再次躬身行礼,然后抬起头,目光炯炯地看着龙椅上的天子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启禀陛下,金银财宝,高官厚禄,皆是身外之物。臣什么都不要,只想要一个人。”
“哦?”赵佶饶有兴致地问道,“爱卿想要谁?”
孙廷萧缓缓地转过头,伸出戴着皮质护腕的手,遥遥地、准确无误地指向了站在角落里的那队女进士,指向了站在最前方的鹿清彤。
“臣,想要今科的女状元,鹿清彤。”
轰——!
此言一出,整个大殿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炸雷,瞬间炸开了锅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鹿清彤的身上,又猛地转回到孙廷萧的脸上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错愕和难以置信。
鹿清彤本人更是如遭雷击,她呆立在原地,大脑一片空白。他……他想要我?这是什么意思?
众臣的第一个反应,都是一样的:莫非这孙将军是想讨圣人赐婚?
毕竟他战功赫赫,又正值盛年,至今尚未婚配。
而鹿清彤才貌双全,又是新科状元,两人若能结合,倒也算是一段佳话。
但是,在朝堂之上,当着文武百官和四夷使臣的面,如此赤裸裸地向皇帝讨要一名女子,这也太露骨,太无耻了!
成何体统!
这简直是将朝廷的颜面和状元的尊严,按在地上摩擦!
“荒唐!”
“简直是荒唐!”
立刻,就有几位负责监察的言官按捺不住,出列开始猛烈地攻讦孙廷萧,指责他居功自傲、目无礼法、当众羞辱名教。
而之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秦桧和贾充,此刻也找到了共同的敌人。
孙廷萧这个手握重兵、圣眷正浓的将军,既不属于右相杨钊,也不属于左相严嵩,他的崛起,对两党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。
于是,这两个党争的急先锋,此刻竟心照不宣地联合了起来。
秦桧义正词严地说道:“陛下,孙将军此举,实乃武人粗鄙之态,将我朝廷恩科状元视作何物?若传扬出去,岂不令天下士子寒心?”
贾充也紧跟着附和:“秦大人所言极是!孙将军大功于国,臣等敬佩。但功是功,过是过,功过不能相抵!如此轻浮无状,请陛下降罪!”
一时间,弹劾孙廷萧的声音此起彼伏,大殿之上再次乱成了一锅粥。
而被众人围攻的孙廷萧,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。
他没有反驳,也没有争辩,而是“噗通”一声再次跪倒在地。
他那张英俊的脸庞憋得通红,眼中甚至泛起了水光,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到了极点。
他抬起头,用一种悲愤欲绝的、仿佛被天大冤枉了的语气,对着龙椅上的皇帝大声哭诉道:
“圣人!圣人明鉴啊!臣冤枉啊!”
他伸出手指,颤抖地指向秦桧,又指向贾充,声音里带着哭腔:
“他,秦桧!他,贾充!是奸臣!他们是嫉妒臣的功劳,故意曲解臣的意思,想要陷害臣于不义啊!圣人!”
他那一副义愤填膺、忠而被谤、义正词严的模样,与他刚刚那趾高气扬、不可一世的样子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。
这突如其来的神转折,让原本剑拔弩张、杀气腾腾的紫宸殿,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就连龙椅上的天子赵佶,也看得一愣一愣的,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,似乎是在强忍着笑意。
孙廷萧全程都没有表现出认识鹿清彤的样子,他的言行,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、被文官集团欺负了的耿直武将。
而他这番惊人的表演,也成功地让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从“他为什么想要鹿清彤”这个问题,转移到了“他到底想干什么”这个新的谜团上。
看着殿下孙廷萧那副“忠臣蒙冤”的悲愤模样,天子赵佶强忍着笑意,清了清嗓子,重新端起了帝王的架子,沉声问道:“孙卿,你先起来。莫胡言,秦、贾二卿皆是朝廷重臣,何来奸臣一说?你且说清楚,你向朕讨要女科状元,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谁知,刚刚还一脸悲愤欲绝的孙廷萧,听到皇帝问话,竟又瞬间变了脸。
他从地上一跃而起,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狡黠的笑容。
他嘿嘿一笑,挠了挠头,露出一副憨直武将的模样,说道:“陛下恕罪,臣刚刚未及细说,他们就抢白于我。其实臣的意思是,臣的军中,需要一位像鹿状元这样聪明伶俐的文官。”
孙廷萧也不等别人发问,便自顾自地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这次西南作战的经验来。
“启禀陛下,此次西南大捷,臣总结下来,其实靠的并非全是战场上的厮杀。真正的关键,在于三点。其一,是安抚百姓。西南之地,民风彪悍,部族林立,若只知一味镇压,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。所以臣到了之后,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,减免赋税,严束军纪,让当地百姓知道,我天汉大军是仁义之师,是来解救他们于水火的,而非新的压迫者。民心安稳,我军便有了根基。”
“其二,是对敌攻心。那叛酋舜化贞麾下,亦非铁板一块。臣派人暗中联络其下属部族头人,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或以重利诱之,或以家小胁之,分化瓦解,使其内部猜忌,互相攻伐。待其军心大乱,我军再行攻击,方能事半功倍。”
“至于这最后,战场杀敌,反而是最简单的一环了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道。
一番话说完,他摊了摊手,脸上露出几分苦恼:“陛下您看,这安抚百姓、处理民政、谋划攻心,其实都不是我一个武将的专长。臣做起来,实在是捉襟见肘,事倍功半。臣就想着,如果军中有一位优秀的文官从旁协助,专门负责处理这些文书、民政、计谋之事,那该多好啊!”
说到这里,他再次伸出手指,毫不客气地指着秦桧和贾充的鼻子,一脸嫌弃地说道:“但是,像他们这样的奸臣,臣可不敢要,请来军中,只怕还没打仗,自己人就先内讧起来了!”
在把两位重臣又贬损了一番之后,他才把目光转回到鹿清彤身上,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诚恳:
“所以臣想,一位刚刚进入朝堂,心思单纯,满腹经纶、才思敏捷的新人,那实在是太合适了!而鹿状元身为女子,心思细腻,去处理那些安抚妇孺、教化百姓的事情,更是有天然的优势。”
最后,他对着天子,再次躬身一拜,用洪亮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陈词:“陛下,女科状元,职位安排本就不易。与其让她在翰林院虚度光阴,或是在大理寺忙碌刑名,不若破格一次,将其派给微臣,人尽其才,物尽其用,对朝廷,对臣,对鹿状元自己,都是一件大好事!至为允当!”
孙廷萧这番偷换概念、指桑骂槐的言论,让两党的人脸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,一阵青一阵绿。
尤其是被他指着鼻子骂作“奸臣”的秦桧和贾充,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正想出列就自己被扣上奸臣帽子一事,向皇帝辩驳一二,以正视听。
然而,龙椅上的天子赵佶却摆了摆手,他显然很享受孙廷萧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朝堂表演,竟笑着和起了稀泥:“孙卿快人快语,心直口快,秦、贾二卿不必在意。”
孙廷萧一听这话,急了,忙又梗着脖子补充道,那副样子生怕皇帝不相信他的“忠言”:“圣人!您可别被他们骗了!他们就是奸臣!您想想,臣至今尚未婚配,就因为他们瞎起哄,平白无故地被安上了一个当朝调戏女状元的恶名!这要是传出去了,以后岂还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臣!臣的一辈子幸福,便被他们给毁了!”
他这番看似委屈、实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哭诉,实在是太过滑稽。
大殿之上,终于有人忍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这一声笑像一个开关,瞬间引爆了全场,就连一些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老臣,此刻也憋不住笑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整个紫宸殿庄严肃穆的气氛,被孙廷萧搅得荡然无存。
就在这近乎闹剧的氛围中,一直沉默不语的鹿清彤,终于动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从队列中走出,来到大殿中央,跪倒在地,将笏板高举,朗声启奏道:“圣人,容微臣一言。”
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大家忙都强行绷住笑,想听听这位身处风暴中心的女状元,会说出怎样的话来。
是会羞愤欲绝,请求圣人做主?
还是会顺水推舟,接受孙廷萧的“安排”?
只见鹿清彤抬起头,目光清澈地看着龙椅上的天子,不卑不亢地说道:“启禀圣人,微臣以为……”
她故意拖长了音调,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然后,她才一字一顿地、无比郑重地继续说道:
“……秦、贾二位上官,并非奸臣!”
这话一出,全场先是一愣,随即,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猛烈、更加无法抑制的笑声。
“哈哈哈哈!”
“哎哟,我不行矣,甚招笑矣!”
就连龙椅上的天子赵佶,也再也忍不住,抚着龙椅的扶手,笑得前仰后合。
而站在她不远处的孙廷萧,则是一脸错愕地看着她,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。
整个朝堂,真正变成了快活的海洋。
只有秦桧和贾充,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。
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两个被反复鞭尸的小丑,被孙廷萧和鹿清彤一唱一和,耍得团团转。
大殿内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。
天子赵佶也终于止住了笑,他拿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,清了清嗓子,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他看着跪在殿下的鹿清彤,越看越是觉得这个女子有趣,便笑着说道:“鹿卿所言极是。”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,又将那个核心问题抛了出来,“那么……方才孙爱卿说的那个提议,你觉得如何啊?”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鹿清彤身上。这一次,她无法再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回避了。
鹿清彤依旧保持着跪姿,她抬起头,神情坦然而真诚,不疾不徐地回道:“启禀陛下。臣乃区区一介女子,于军国大事、行伍之务,可以说是一窍不通。贸然进入军中,只怕会给将军添乱。”
她先是自谦一番,表明了自己的不足。
随即,话锋微微一转,接着说道:“但,臣亦相信,勤能补拙。若是有孙将军这样的大英雄、名将从旁指点,想来协理一些文书、安抚一些民政,臣还是能够勉力为之的,自然没有问题。”
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,既不自傲,也不妄自菲薄,还顺带着捧了孙廷萧一下。
紧接着,她将自己的意愿与忠君报国的大义联系了起来,语气中充满了恳切:“臣自幼苦读圣人之道,心中所想,并非只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。臣也希望能像历代先贤那样,学以致用,为百姓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,以此来报效天子的知遇之恩,报效我天汉浩荡国恩。若能随孙将军去往边关,亲眼看一看我天汉的疆土,亲身去安抚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子民,这……或许更能实现臣报效国家的初衷。”
最后,她深深地一叩首,将最终的决定权再次毫无保留地交给了皇帝:
“因此,此事全凭陛下圣断。若是圣人命臣去孙将军麾下听用,臣,只有遵旨而已!绝无二话!”
这番话说完,就连之前还在极力反对的秦桧和贾充,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攻讦的理由。
一个愿意为国效力,一个愿意人尽其才,君臣二人一唱一和,把事情都说到了这个份上,他们还能再说什么呢?
天子赵佶听完,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他看向孙廷萧,又看了看鹿清彤,终于一拍龙椅扶手,做出了最后的决定。
“好!”
天子赵佶龙颜大悦,半身依着龙椅扶手,伸出另一只手虚空指点,做出了最终的裁决。
“既然孙爱卿有此需求,鹿爱卿亦有此报国之心,那朕今日便成人之美,做一次这不循常规的安排!”他宣布道,“朕令,今科女科状元鹿清彤,授从八品骁骑将军府主簿一职,即日起,便划归孙廷萧麾下,随军参赞军务,协理文事!”
“圣人英明!”孙廷萧立刻叩首谢恩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。
“臣,遵旨!谢陛下隆恩!”鹿清彤也再次叩首,声音沉稳。
尘埃落定,满朝文武,无论心中作何感想,此刻都只能齐齐跪倒,山呼万岁。
这场大朝会最高潮的部分,便以骁骑将军孙廷萧圣恩甚隆、独得恩宠而告终了。
百官们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。
近年来,天汉王朝虽然表面上繁花似锦,但在武功方面却建树甚少。
整个军队体系的建设早已畸形,边关的节度使如安禄山拥兵自重,尾大不掉;内地的大军头如徐世绩则阳奉阴违,只图保存实力。
朝中真正能战、敢战的将才,屈指可数。
圣人亲自提拔信任的禁军都统制岳飞,身系京城安危,轻易不能外调。
在这种情况下,孙廷萧这几年横空出世,其建立的功勋,就显得尤为耀眼和令人满意。
无论是此次干净利落的西南大捷,还是更早之前,他巧妙地解决了内附的匈奴赫连部内附的事情,都展现出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手腕。
更让皇帝和朝臣们津津乐道的,是他的传奇履历。
他从二十岁时毫无根基、名不见经传地加入行伍,十几年间,硬是凭着一次次血与火的战功,从小卒一步步爬到了如今手握重兵、位高权重的将军之位。
他没有显赫的家世,没有盘根错节的党派背景,他的一切,都来自于圣人的恩宠和赏识。
在满朝文武的视角看来,孙廷萧虽然行事张扬,骄傲自负,甚至有些时候显得粗鄙无状,但这副“没城府”的样子,反而更让人放心。
一个将所有野心和欲望都写在脸上的将领,总比一个心思深沉、让人看不透的权臣要容易控制得多。
因此,对于他今日的“出格”举动和皇帝的破格恩赏,大多数人虽然惊讶,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。
一个为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宠臣,向皇帝讨要一个前途未卜的女状元作为自己的幕僚,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动摇国本的大事。
只有鹿清彤自己,在叩首谢恩的那一刻,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。
她抬头,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重新坐回绣墩上、正与身旁武将谈笑风生的男人。
她知道,事情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这个男人,绝不是一个单纯的“张扬武夫”。
而自己的命运,从这一刻起,已经与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,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前路是福是祸,犹未可知。
大朝会的超仪部分在一片喧腾中落下帷幕。
由杨皇后亲自主持的中秋夜宴,要到傍晚时分方才开始。
这一下午的空闲时间,圣人赵佶要去内苑与一众入朝的皇亲贵胄们叙话家常,享受天伦之乐。
而其余的百官和使臣们,则被安排在皇城附近特设的几处“仲秋园游”区域,或观赏歌舞,或品尝佳肴,与经过严格筛选的“百姓”们同乐;当然,也可以选择回到各自的府邸或驿馆,自行休憩。
鹿清彤跟随着礼部的官员,来到一处偏殿。
在这里,她终于卸下了那身繁琐的典仪服饰和精致的妆容,换上了一身更为轻便的常服。
当她松开紧束的腰带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,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。
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,更是精神上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虚脱。
她坐在妆台前,看着铜镜里那个略显憔悴的自己,心中一片茫然。
要去见一下那位……孙将军吗?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,就被她自己否决了。
要去哪里见呢?
朝会一结束,她就亲眼看到,圣人身边最得宠的宦官王振,满脸堆笑地走到孙廷萧身边,低声说了几句什么,然后就亲自引着他往宫殿深处去了。
想来,作为此刻圣恩最隆的宠臣,他大概是要继续随驾,陪伴在圣人左右吧。
自己一个刚刚被任命的从八品小官,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打扰他呢?
想到这里,鹿清彤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。
这是她来到长安这一个多月以来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。
前一刻,她还是万众瞩目的新科状元,是朝堂风暴的中心;而此刻,当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移开,她才发现,自己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,竟是如此的孤单,连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。回到冷清的江南会馆?还是去参加那场名为“与民同乐”实则处处是规矩的游园?
最终,她还是漫无目的地走进了游园区域。
这里张灯结彩,人声鼎沸,处处是欢声笑语。
有杂耍卖艺的,有吟诗作对的,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食摊贩。
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食物的香气。
然而,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嚣,都与她格格不入。
她走到一处临水的亭子边,靠着栏杆,看着湖面上漂浮的莲花灯,怔怔地发起了呆。
她想起了江南的家,想起了远别的父亲,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,也想起了那个在林中救下她、又在朝堂上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的男人。
她的未来,将会是怎样的呢?
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,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女声,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,带着几分惊喜:
“鹿姐姐!我可算找到你了!”
鹿清彤闻声转过身,映入眼帘的,正是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,那天跟在孙廷萧一旁的姑娘,赫连明婕。
赫连明婕换上了一身极为漂亮的衣裙。
那是一套裁剪合身的汉家襦裙,鹅黄色的上襦搭配着湖绿色的长裙,显得她愈发娇俏可人。
但与寻常汉家女子的装扮不同的是,她的领口、袖口和裙摆边缘,都点缀着一圈雪白的、毛茸茸的装饰,发髻上还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羽毛,为她平添了几分野性与异域的风情。
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,几步就奔到了鹿清彤面前,不由分说地就牵起了她的手。
虽然两人只在那日林中有过短暂的相处,但她身上那股天生的亲近感和热情,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生分,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姐妹。
“鹿姐姐!”赫连明婕拉着她的手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开心地说道,“你今天真好看!我上午在宫外等了好久,都没见你出来,还以为你被那些老头子给扣下了呢!”她顿了顿,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,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问道:“如今……你想必已经见过萧哥哥了吧?”
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样子,鹿清彤心中的寂寥被驱散了不少。
她微笑着点了点头,便将上午在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,简要地对赫连明婕说了一遍。
从孙廷萧献俘的威风,到他当众讨要自己,再到最后自己被任命为他麾下主簿的戏剧性转折。
谁知,赫连明婕听完,小嘴一撅,脸上顿时写满了气馁和不高兴。
她用力地跺了跺脚,愤愤不平地说道:“萧哥哥真是个大坏蛋!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!什么军中需要文官,都是借口!他这分明是要把你这个状元娘娘给抢回去,金屋藏娇!”
“啊,不是不是……”听到“金屋藏娇”这四个字,鹿清彤的脸瞬间就红了,她连忙摆手,急着解释,“妹妹误会了,孙将军只是……只是让我去做个幕僚,协理文书,参赞军务而已,不是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她一边解释,一边心里也有些打鼓。
她想起了之前在林中,赫连明婕脱口而出的那句“老婆不跟着你谁跟”。
难道,她和孙将军之间,真的有什么婚约之类的约定?
如今孙廷萧又在朝堂上讨要了自己,她该不会是误解了自己和孙廷萧的关系,心生嫉妒了吧?
想到这里,鹿清彤的解释变得更加急切和恳切,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。
然而,赫连明婕接下来的话,却让鹿清彤彻底愣在了原地,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只见赫连明婕听完她的解释,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大大咧咧地一摆手,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。
她凑到鹿清彤耳边,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:“没关系呀!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。不过就算他真的想把你金屋藏娇也没事!你有才华,又这么好看,当大老婆我没意见。我嘛,当个二老婆也行!你们汉人讲妻妾规矩,要是我老家草原,大英雄有几个老婆都很正常!”
这……这事儿弄的!
鹿清彤张着嘴,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她原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场潜在的情敌质问,谁知道对方不仅毫不在意,甚至已经开始主动规划起了“一夫二妻”的和谐生活。
这来自草原的奔放逻辑,让她这个自幼饱读圣贤书的江南才女,大脑瞬间宕机了。
眼看话题即将滑向一个无比尴尬且无法收拾的深渊,鹿清彤急中生智,连忙岔开了话题。
她拉着赫连明婕的手,故作好奇地问道:“对了,明婕妹妹,这园游区这么大,你怎么知道我刚好会在这里呀?”
赫连明婕果然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,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,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凉亭指了指。
鹿清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那日林中见过的三位大汉,正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。
虽然换上了便服,但那独特的气质和身形,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黄脸短须,神情沉稳,正是秦叔宝。
黑脸虬髯,威猛不凡,正是尉迟敬德。
魁梧壮硕,小眼活泛,正是程咬金。
虽然刚才的献俘流程中,他们并未进入大殿,但听过了封赏唱名的鹿清彤,此刻已经能将名字和人完全对上号了。
她心中一凛,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同僚就在眼前。
作为品级最低的后辈小官,她不敢有丝毫怠慢,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,拉着赫连明婕快步走了过去。
走到亭前,她恭恭敬敬地对着三人盈盈一拜,柔声施礼道:“清彤见过秦将军、尉迟将军、程将军。”
那三位大将见状,也纷纷站起身来,对着她抱拳还礼。
虽然他们是战功赫赫的将军,但鹿清彤毕竟是皇帝钦点的状元,身份尊贵,他们也不敢托大。
“状元娘娘不必多礼!”秦琼为人最是稳重,率先开口道。
还没等鹿清彤再说什么,一旁的赫连明婕已经笑着插话了:“哎呀,鹿姐姐你别这么客气啦。这是秦二哥,这是老黑,这是老程。我们萧哥哥平时都这么叫的,你也跟着这么叫就行啦!”
三位大将听了,脸上都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,显然对赫连明婕这种自来熟的做派早已习惯。
尉迟恭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赫连丫头说得是,状元娘子以后就是咱们骁骑军自己人,不必见外。未来有状元娘子这样的高才相助,咱们是如虎添翼,好的很了!”
一旁的程咬金则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,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鹿清彤,咧嘴笑道:“状元娘娘,你可千万别学赫连这丫头,整个一脱缰的野马,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。咱们将军就喜欢你这样文静秀气的。”
秦琼闻言,瞪了他一眼,示意他休要胡说,然后才对鹿清彤温和地说道:“鹿主簿不必在意他们。将军下午随驾在圣人身边,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。晚上宫宴之时,你们应该就能见到了。”
“鹿主簿”,这个称呼让鹿清彤意识到,自己的身份已经正式转变了。她恭敬地点了点头,表示明白。
就在这时,那爱说笑的程咬金又凑了过来,他压低了声音,用一种只有他和鹿清彤能听到的音量,偷偷地说道:“鹿主簿,我跟你说个秘密啊。你别看赫连这丫头天天‘老婆’、‘媳妇’的挂在嘴边,嗓门比谁都大,实际上啊,咱们将军可从来没认过她这个便宜媳妇呢!她就是一头热,自己瞎嚷嚷。”
说完,他还冲着鹿清彤挤了挤他那双小眼睛,露出了一个“你懂的”表情。这番话,让鹿清彤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速度。
程咬金那句悄悄话,虽然声音压得低,但哪能瞒得过赫连明婕那双尖尖的耳朵。她一听这话,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瞬间就炸了毛。
她也顾不上什么场合,什么礼数,双手往腰上一叉,对着程咬金就大声反驳道:“老程你胡说!将军明明答应了我阿爹,我怎么不是他老婆!”
答应过阿爹,看来是有正经婚约的。哎,那个孙将军…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……鹿清彤的心更乱了。
见三位大汉都不理她,赫连明婕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有说服力。
她挺起那不算丰满的胸膛,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,再次大声宣布道:“反正!我爹爹已经亲口把我许配给将军了!他跑不掉的!”
听到这句话,鹿清彤心中那团乱麻,似乎终于被理出了一点头绪。
“爹爹把你许配给了将军……”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,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她想起之前在会馆里翻阅过的关于当朝边疆事务的邸报。
赫连明婕的姓氏,她那带着异域风情的装扮,以及她口中的“爹爹”……
鹿清彤恍然大悟。
这位明婕姑娘,想必就是前几年内附天汉的匈奴赫连部首领的女儿吧。
她记得邸报上说,赫连部不是单于嫡系,遭到了匈奴本部的排斥与攻击,同时被鲜卑人抢夺草场,几乎陷入绝境。
就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,正是当时官职还小些的孙廷萧击退了鲜卑人的骚扰,又巧妙地与匈奴本部周旋,最终成功地将整个赫连部数万人口,完整地接纳入天汉境内。
如今,赫连部族已经被打散,散居在北疆的几个郡县之中,其部族头人也得到了朝廷册封的爵位,算是彻底融入了天汉,成为了天汉的子民。
如果赫连明婕是赫连部首领的女儿,那么作为当时拯救了他们整个部族的大恩人,赫连部首领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孙廷萧,以此来表达感激与结盟之意,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这桩婚事,从一开始,就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。
想通了这一层关节,鹿清彤再看赫连明婕时,眼神便多了几分了然和同情。
原来,这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身上,也背负着整个部族的未来和期望。
而赫连明婕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鹿清彤心态的变化,她依旧兴致勃勃地拉着鹿清彤的手,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“反正多几个老婆没关系的啦”、“鹿姐姐你这么好,萧哥哥自那次之后一直惦记你的”之类让人恨不得冲上去捂住她嘴的羞人话语。
鹿清彤被她闹得哭笑不得,只能由着她,两人就这么一起在热闹的园游区里逛了起来。
秦琼和尉迟恭这两位将军,自然是拉不下脸来陪着两个女孩子家瞎逛的,他们找了个借口,便先行告辞了。
唯独那个生性爱热闹的程咬金,却跟得紧紧的,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他背着手,挺着个大肚子,跟在两位姑娘身后,一边天南海北地扯着闲篇,讲些军中的趣闻轶事,一边又让她们俩帮忙参谋参谋,看看哪家的胭脂水粉好,他要买些回去送给他那位据说脾气很火爆的夫人。
一来二去,气氛倒是变得轻松融洽了许多。鹿清彤也旁敲侧击地,从程咬金的闲聊中,对那位她即将要侍奉的将军,有了更多的了解。
原来,一个月前她们相遇的时候,孙廷萧正是刚刚从西南战场得胜,率领大军班师回京的途中。
当时他的军队临时驻扎,距离那片老林子并不远,本是带着赫连明婕和几个大将,偷得半日闲,进山去射猎游玩的,结果正巧就遇上了商旅被劫这档子不平事。
至于当时为什么没有透露身份,程咬金解释说,将军当时不想节外生枝,也不打算和被救的人生发太多瓜葛。
而赫连明婕的身份,也确实如鹿清彤所估计的那样,正是当年内附的赫连部首领最疼爱的小女儿,是名副其实的草原小公主。
听到这里,鹿清彤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。
她用袖子捂着嘴,轻轻一笑。
她想起了今日在朝堂之上,孙廷萧那副“忠臣蒙冤”的模样,想起他梗着脖子跟皇帝哭诉,说自己名声坏了,以后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了。
可如今看来,他身边不仅早就有一个“内定”的、追着他要名分的草原小公主,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扑朔迷离,不清不楚。
他那番在皇帝面前搪塞人的话,现在回想起来,实在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。
这个男人,果然浑身上下都是戏。鹿清彤对他的好奇心,不禁又重了几分。她感觉自己未来的主簿生涯,恐怕会比她想象中要精彩得多。
与此同时,皇城深处的内苑之中,一场专为皇室宗亲举办的私宴刚刚结束。
孙廷萧随驾参加完这整场与他毫不相干的活动后,终于得以脱身。
他走出温暖如春的殿阁,迎面吹来的微凉秋风让他精神一振。
他伸了个懒腰,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。
这一下午,他就像个被摆在台面上的战利品,圣人赵佶在与那些王爷、郡主们叙话时,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这次西南大胜、生擒敌酋的事情拿出来炫耀,仿佛那赫赫战功是他自己亲手打下来的一般。
也难怪圣人要拉着他来参加这种纯粹的皇室亲族聚会,他就是皇帝用来彰显自己“文治武功”的最好工具。
除了他,今日还有另一位武将也得到了这份随驾的殊荣,那便是禁军都统制岳飞。
此刻,岳飞正走在孙廷萧的前方几步远的地方,两人一前一后,沉默不语,气氛显得有些微妙。
当今天汉军界,公认有五位将领最为显赫,威名远播。
他们分别是:镇守西北,总督凉州军务的凉州都督赵充国;坐镇兖州,辐射中原与河北的兖州都督徐世绩;雄踞东北,手握幽州十几万铁骑的幽州节度使安禄山;以及经略江南,驻守扬州的武威将军陈庆之。
这四位,再加上京中这两位——常年拱卫京畿的岳飞,和如今圣眷最隆的骁骑将军孙廷萧。
“五大将军”有六个人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评价方式。朝野上下,好事者们总是喜欢将这六人放在一起比较,争论不休。
若论资历,赵充国年事已高,这些年凉州的军政事务,基本都交给手下的郭子仪在主持,大家都觉得他如今更像一个德高望重的摆设。
若论在外带兵的实战经验,岳飞虽然治军严明,声望极高,但常年留守京城,负责禁军防务,近年来几乎没有领兵出征的战绩。
若论在地方上是否有稳固的根基,孙廷萧则像个救火队员,常年只带着他手头那三千最精锐的骑兵到处跑,哪里有战事就去哪里,打完就走,从无固定的防区和地盘。
至于剩下的那几位,更是各有各的问题。
安禄山在幽州拥兵自重,几乎成了国中之国;徐世绩在兖州阳奉阴违,对朝廷的号令时听时不听;而陈庆之则独在南方,与朝廷中枢相隔遥远……
这六个人,怎么看怎么不是一条心。
他们与朝廷的关系,更是“难说”得很。
好事者们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,却总是说不好,到底该把这六个人里的哪一个,从“五大将军”的名单里算出去。
每一个,似乎都有足够的理由被留下,也都有足够的理由被剔除。
这本身,就反映了天汉王朝军事体系的畸形与尴尬。
孙廷萧看着前方岳飞那笔直如松的背影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。
他知道,在世人眼中,他和岳飞,或许是这六人中,对朝廷最为“忠心”的两个。
但这份忠心,到底是对圣人赵佶,还是对这赵氏的天下,又或者是对这天下的万千百姓,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清楚。
就在孙廷萧和岳飞一前一后地走着,这微妙的沉默即将被打破,两人正准备停下来聊上两句时,前方不远处的长廊拐角,却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,吸引了他们的注意。
那是一名身姿婀娜、容貌绝美的女子。
她并未穿着宫廷宴会常见的华丽长裙,反而是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,将她那凹凸有致、充满力量感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。
长发高高束成马尾,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,眼神明亮而锐利,与寻常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。
孙廷萧和岳飞都认得她,她便是当今圣人极为宠爱的玉澍郡主。
玉澍郡主的家世颇为不凡。
她的父亲和爷爷都出自皇族分支,虽然血缘已不算亲近,但她的爷爷,在当年那场决定皇位归属的宫变之中,是旗帜鲜明、拥戴当今圣人上位的头号功臣。
也正因此,即便后来她的爷爷去世,父亲也英年早逝,圣人赵佶对她这一脉依旧是恩宠有加,几乎是有求必应。
这份恩宠,最直接的体现,便是默许了她那些“离经叛道”的爱好。
她不爱红妆爱武装,自小便好舞枪弄棒。
圣人不仅不加阻止,反而还特许她可以跟着军中的一些大将学习武艺。
今天她能以这样一身劲装打扮,参加方才那场纯粹的皇室联谊活动,本身就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特别待遇。
岳飞见到玉澍郡主,立刻停下脚步,抱拳施了一礼,沉声道:“见过郡主。”
玉澍郡主也对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将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。
施完礼后,岳飞却没有立刻离开。
他抬起头,那双一向严肃的眼眸里,竟罕见地闪过一丝玩味的笑容。
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廷萧一眼,那眼神仿佛在说“你的麻烦来了”,然后也不等孙廷萧回应,便再次对郡主抱了抱拳,道了声“末将告辞”,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先走了。
岳飞一走,原地便只剩下了孙廷萧和玉澍郡主两人。
孙廷萧停下了脚步,却没有立刻上前。
他像是没看见郡主一般,只是四处张望,一会儿看看天边的晚霞,一会儿又研究起廊柱上的雕刻,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。
直到玉澍郡主迈开长腿,一步步走到他面前,用一种带着几分幽怨和质问的语气开口说道:“师父,既然回来了,为何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见一下?”
这声“师父”,点破了两人之间的关系。
孙廷萧终于无法再装傻,他叹了口气,收回了四处乱瞟的目光,脸上挤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,上前一步,对着郡主行了一礼,开口解释道:“郡主言重了。从西南回来后,军务繁多,实在是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玉澍郡主打断了。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,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。
“军务繁多?”玉澍郡主根本不吃他这一套,她上前一步,逼近到孙廷萧面前,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, “有多繁多?繁多到得胜还朝好几天了,都不来见我这个‘学生’一面?还是说,骁骑将军如今功高盖世,已经不把我这个小小的郡主放在眼里了?”
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,砸得孙廷萧有些头大。他知道,眼前这位小祖宗,可不是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的。
“郡主,你这可真是冤枉我了。”孙廷萧举起双手,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,脸上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,“回来之后又是献俘,又是朝会,又是随驾,我这不是才刚得了空闲嘛。”
“得了空闲?”玉澍郡主冷笑一声,显然不信,“得了空闲就想着在朝堂上讨要你的状元娘娘?我可都听说了,孙大将军今天好大的威风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就要把新科女状元纳为己用?”
她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醋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。
孙廷萧听得是一个头两个大。
他和玉澍郡主之间的关系,说不清道不明。
自从他军中地位高了,被提拔到了京城,有了赫赫声名之后,圣人便做主,让当时还是个小丫头的玉澍郡主跟着他学些防身的招式。
这一晃,也过去了五年。
五年的时间,足以让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,长成一个亭亭玉立、情窦初开的少女。
孙廷萧不是木头,他当然能感觉到这小郡主对自己那份超越了师生情谊的依赖和情愫。
尤其是在今年春天,他奉命南下出征之前,她来送行时,那双水光潋滟、欲语还休的眸子,已经让他心里明白了一切。
只是,他一直都在刻意地回避和装傻。
“哎,玉澍,那状元娘娘是公务招募,是正经事,你怎么也跟着那些言官一样胡说八道。”孙廷萧只能继续打哈哈。
“好一个正经事!”玉澍郡主不依不饶,她双手抱胸,斜睨着他,“那好,状元娘娘是公务,我信你。那草原来的那个野丫头又如何?我可听说了,她天天‘老婆’、‘老公’的追着你,都快追到皇城根底下了。怎么,你连她也要安个‘公务’的名头吗?骁骑将军府的公务,还真是……五花八门啊!”
这话里带的刺儿,扎得孙廷萧浑身难受。
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两面夹击的猎物,一面是草原上热情奔放的野花,一面是皇城里娇艳带刺的玫瑰,哪一头都不好应付。
他只能在心里哀叹,自己当初在林子里,就不该多管那档子闲事。
现在好了,一个“金屋藏娇”的帽子还没摘掉,另一个“始乱终弃”的罪名眼看就要扣上来了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又气又恼、偏偏又美得让人心动的郡主,只能苦笑着继续敷衍:“那个……赫连明婕那是部族之间的政治联姻,是她爹爹一厢情愿,我可没答应……再说了,她还是个孩子嘛……”
“孩子?”玉澍郡主嗤笑一声,“她可不比我小。孙大将军,你这哄人的借口,是不是也太没诚意了点?”
孙廷萧彻底没辙了。他发现,自己宁可去面对十万敌军,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吃起醋来的女人。
“郡主,郡主……”眼看玉澍郡主越说越激动,声音也大了起来,孙廷萧连忙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紧张地看了看四周。
这里毕竟是皇宫内苑,到处都是耳目,谈论这些儿女私情,若是传到圣人耳朵里,总归是不好。
他压低声音,劝道:“郡主,这里是宫里,你我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,免得落人口实。”
他这番话本是好意,却像是点燃了玉澍郡主心中最后的一根引线。
她眼圈一红,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委屈与不甘。
她退后一步,看着孙廷萧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:“保持距离?又是保持距离……孙廷萧,你告诉我,莫非就因为我生为郡主,享尽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,反而连爱慕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吗?反而连追求自己心爱之人的权力,都要被这身份所束缚吗?”
这番直白而又充满了哀伤的质问,让孙廷萧整个人都怔住了。
他原本还想用嬉皮笑脸、插科打诨的方式搪塞过去的心思,在这一刻,彻底软了下来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伪装,将一颗真心血淋淋地捧到他面前的女子,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,仿佛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。
他脸上的无奈和敷衍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复杂而温和的眼神。
他就那样温温地看着她,一时间,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玉澍郡主见他沉默,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。
她自嘲地笑了笑,继续说道:“草原的姑娘,你能带着她南征北战;新科的女状元,你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向圣人要到麾下……可……”
可我呢?
可我这个从小跟在你身边,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的郡主,你为什么就不能也“要”了去,名正言顺地带在身边呢?
这后半句话,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。那份属于皇室郡主的骄傲,让她无法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。
她深深地看了孙廷萧一眼,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。
然后,她什么也没再说,毅然决然地转过身,迈着那依旧矫健却显得有几分孤单的步伐,快步离去了。
只留下孙廷萧一个人,呆立在原地。
他看着玉澍郡主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今日的郡主,确实显得奇怪了些。
就算以往她也常常和自己置气,耍些小性子,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,如此的伤感,如此的……决绝。
那眼神里的哀伤,让他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。
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,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最终,他也只能摇了摇头,几分黯然。
他理了理身上的衣甲,抽身而去。
夜色将近,杨皇后主持的宫宴,很快就要开始了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
曲江池畔,此刻已是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
数以百计的华美筵席沿着蜿蜒的池岸铺陈开来,一眼望不到头。
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,宫女太监们如同穿花的蝴蝶,端着精美的菜肴和醇香的美酒,在席间穿梭不息。
这样庞大的露天宫宴,足以让任何初次见到的人瞠目结舌。
席位的安排,严格按照官职品阶。
孙廷萧作为圣眷正隆的骁骑将军,座位自然是相当靠前,紧挨着几位皇亲国戚和朝中一品大员。
而他手下的秦琼、尉迟恭等人,虽然也官拜将军,但终究差了一筹,座位还要在更靠后的位置上。
至于赫连明婕,她没有官职在身,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等级的国宴。
鹿清彤和她那群新科进士的同伴们,也被安排在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区域。
若按照他们刚刚被授予的官职品阶,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资格列席。
不过,今晚是他们作为“新科进士”这个特殊身份,所能享受的最后一次集体待遇了。
过了今晚,他们便将各赴前程,其中的大部分人,或许一生都再无机会参加如此盛大的宫宴。
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。圣人与皇后驾临,百官叩拜,歌舞升平,觥筹交错。
鹿清彤端坐在自己的席位上,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肴,小口地抿着杯中的果酒。
她没有像身边的同伴那样,兴奋地四处张望,或是试图与邻桌的官员攀谈。
她的目光,只是偶尔会不动声色地,越过重重的人影,投向那个坐在最前方,正与身边人大声说笑的身影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宴会的气氛也变得愈发热烈和随意。一些官员开始离席,互相敬酒,拉拢关系。
就在这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,端着酒杯,穿过人群,径直朝着鹿清彤所在的区域走了过来。
他所到之处,官员们纷纷起身行礼,而他只是随意地点头示意,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
鹿清彤的心,猛地一跳。她看着那个身影在自己的面前站定,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英俊立体的脸庞,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一个月了。从那日林中分别,到现在,他终于正式地、再一次地,和她搭上了话。
“状元娘子,”他开口了,“别来无恙。”
听到那声熟悉的、带着几分戏谑的“状元娘子”,鹿清彤立刻站起身来。她对着面前的孙廷萧,盈盈一拜,动作优雅,仪态万方。
“将军,”她轻声回道,声音在喧闹的宴会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别来无恙。”
说罢,她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小巧的青玉酒杯,双手奉上,对着孙廷萧遥遥一敬,用典雅的言辞轻声祝酒:“清彤一介布衣,蒙将军搭救,方有今日。当日未能相报,如今薄酒一杯,敬祝将军。”
祝酒完毕,她也不等孙廷萧回应,便仰起雪白的脖颈,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,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。
孙廷萧看着她饮尽杯中酒,眼中闪过一丝欣赏。
他没有端起自己的酒杯,反而向前走了一步,身体微微前倾,故意凑到鹿清彤的耳边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别喝多了。这宫里的桂花酿,看似口味清甜,后劲可足得很,最是醉人。你小心经不住几杯便醉了。”
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,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。
鹿清彤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、混杂着酒气和淡淡皂角香的男子气息。
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,但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。
他这副轻佻的举动,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庄重,完全不符合他大将军的身份。
鹿清彤心中了然,看来这位孙将军,在百官同僚面前,是习惯了摆出这样一副张狂孟浪的形象,以此来作为自己的伪装。
想通了这一点,她非但没有恼怒,反而嫣然一笑。那笑容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明艳动人,仿佛能将周围的喧嚣都比下去。
她抬起眼眸,直视着孙廷萧的眼睛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当日林中,情况危急,清彤一直没能正式地感谢恩公的救命之恩。今日有幸重逢,便是多饮几杯,醉倒在这曲江池畔,也没什么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