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早晨,我在床上躺到九点。
母亲敲门:“还不起?不是说今天……”
“不去。”我把脸埋进枕头。
门外沉默了几秒。“那你爸那边……”
“我自己跟他说。”
母亲没再说什么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我睁开眼睛,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。
它像一幅抽象画,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形状——有时像岛屿,有时像侧脸,有时什么都不是,只是一片潮湿的痕迹。
十点半,我起床洗漱。镜子里的人眼睛浮肿,头发乱得像鸟窝。冷水拍在脸上,刺激得我打了个寒颤。
手机屏幕亮着,父亲的未接来电三个,短信两条。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:“小晨,爸爸到学校门口了,等你。”
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,直到屏幕自动熄灭。
厨房里,母亲正在择菜。看见我,她递过来一杯温水:“吃点东西。”
“不饿。”
“不饿也得吃。”她把面包推到桌前,语气是不容反驳的。
我坐下来,机械地咀嚼。面包很干,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。
“如果不想去,就好好说。”母亲背对着我,“别让他白等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十一点二十,我穿上外套出门。母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说:“路上小心。”
秋日的阳光很好,天空是那种清澈的湛蓝,云很少。
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泛黄,风一吹,叶子沙沙作响。
这个时间街上人不多,偶尔有老人牵着狗慢慢走过。
学校在周六显得格外空旷。
铁门半开着,保安室里的大爷戴着老花镜看报纸。
我绕过正门,从侧面的小巷穿过去——这样就能远远看见校门口的情况,而不会被发现。
父亲果然在那里。
他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夹克,手里拎着个纸袋。
时不时抬手看表,然后向路口张望。
一个月不见,他好像瘦了些,背也没有以前挺直。
我躲在巷口的报亭后面,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——期待,焦虑,还有一丝小心翼翼。
这个曾经在我心中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,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脆弱。
手机又震动了。是他的电话。
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“爸爸”两个字,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。最终,我按了静音,把手机塞回口袋。
十二点十分。父亲还在等。他来回踱步,几次拿起手机想打,又放下。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,又从右手换到左手。
十二点半。他在路边花坛坐下,掏出烟,点燃。烟雾在阳光中缓缓上升,消散。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。
我背靠着报亭冰凉的墙壁,慢慢滑坐在地上。水泥地很凉,透过牛仔裤传到皮肤。巷子里有只野猫经过,警惕地看我一眼,快速溜走了。
一点。父亲终于站起身,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。他最后朝学校里面看了一眼,然后转身走向停车场。脚步有些拖沓。
我看着他开车离开,尾灯在路口拐弯处一闪,消失不见。
胸口堵着什么,呼吸不畅。我扶着墙站起来,腿有点麻。走出巷子时,阳光刺得眼睛发疼。
“赵晨?”
我猛地转头。
马路对面,杨雯雯正从一家书店走出来,手里拎着个袋子。
她今天穿得很休闲,米白色的毛衣,牛仔裤,头发随意披散着。
看见我,她似乎也有些意外。
“杨老师。”我的声音有点哑。
她走过来,在我面前停下:“周六来学校?”
“路过。”我说,视线落在地面上。
沉默了几秒。她能看出来我在撒谎,但没戳破。
“吃饭了吗?”她问。
我摇头。
“一起吧。”她说得很自然,“前面有家面馆不错。”
我想拒绝,但身体已经跟着她走了。
那家面馆离学校不远,店面很小,只有四五张桌子。
老板娘认识杨雯雯,笑着打招呼:“杨老师来啦,还是老样子?”
“嗯,两份。”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我坐在对面,局促不安。这是第一次在教室和办公室之外的地方见到她,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。
“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里?”她忽然说。
“老师也有周末。”
她笑了:“对,老师也是人。”
面很快端上来,热气腾腾。牛肉面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,我的胃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。
“吃吧。”她把筷子递给我。
我们默默吃面。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子上,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。面馆里很安静,只有厨房传来的翻炒声和隔壁桌情侣的低语。
“你父亲今天要见你?”杨雯雯突然问。
我筷子一顿:“老师怎么知道?”
“猜的。”她吹了吹面汤,“上周五你接电话时,表情不太对。”
我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。
“我没去。”我说。
她抬起眼:“为什么?”
“不想见。”
“但你还是来了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“远远看了他一眼,对吗?”
我震惊地看着她。她怎么会知道?
“我以前也这样过。”杨雯雯放下筷子,抽了张纸巾,“想见又不敢见,最后只能躲着看。”
“老师说的是……”
“我父亲。”她看向窗外,目光有些飘远,“很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我没敢追问。但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——原来她也有不愿提及的往事,也有无法和解的亲人。
“恨一个人很累。”她说,“尤其是恨本该爱你的人。”
“那该怎么办?”
“不知道。”她坦诚得让我意外,“我也没有答案。只是……时间久了,你会发现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。它只会让你困在原地。”
老板娘过来收碗,问要不要加汤。杨雯雯摆摆手,从钱包里掏出钱。
“老师,我来……”
“下次你请。”她站起身,“走吧,我送你一段。”
走出面馆,秋风迎面吹来,带着凉意。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,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
“你母亲最近怎么样?”杨雯雯问。
“还好。”我说,“就是瘦了很多。”
“多陪陪她。”她说,“这个阶段,她比你更需要支持。”
“老师您……”我犹豫了一下,“您好像很了解这些。”
杨雯雯沉默了一会儿。我们走过一个路口,红灯亮起,停在斑马线前。
“我母亲也是一个人把我带大的。”她说,声音被汽车的喧嚣声淹没了一些,“所以我知道那有多难。”
绿灯亮了。我们随着人流走过马路。她的手无意中碰到我的手臂,温热的触感一瞬即逝。
“老师为什么来我们学校?”我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,“听说您原来在重点中学。”
杨雯雯的脚步顿了顿。她的侧脸在秋阳下显得有些透明,能看见细细的绒毛。
“有时候人需要换个环境。”她说得很简单,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。
走到下一个路口,她停下:“我往这边。你回家路上小心。”
“老师再见。”
“嗯。”她走了几步,又回头,“赵晨。”
我看着她。
“下周开始,每天放学后来办公室二十分钟,我给你补习政治。”她说,“我看过你的试卷,基础不错,但大题思路太散。高考这样会吃亏。”
我愣住:“每天?”
“不愿意?”
“不,愿意。”我赶紧说,“谢谢老师。”
她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米白色毛衣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,最后消失在拐角。
我在原地站了很久,直到手机震动把我拉回现实。是母亲的短信:“回来吃饭吗?”
“回。”我打字。
周一开始,我每天放学后去杨雯雯办公室补习。
最初只是纯粹的师生教学。
她给我讲解题技巧,分析历年高考真题,指出我思维上的误区。
她的教学方法很特别,不死记硬背,而是引导我理解政治概念背后的逻辑。
“哲学不是背出来的,是思考出来的。”她说,“就像你上次回答的那个问题——‘你眼中的别人其实是你自己’,这个思路很好,但要能说清楚为什么。”
我们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侧。
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,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成金色。
她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清晰,偶尔会用手势强调重点。
我发现她讲课时的表情特别生动,眼睛里闪着光。
周三补习结束时,她递给我一本厚厚的笔记本:“这是我整理的哲学部分框架。你拿回去看,有不懂的下次问。”
我翻开,里面是工整的手写笔记,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,还有大量的思维导图。这得花多少时间?
“老师,这……”
“以前带毕业班时整理的,复印件。”她说,“好好用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她低头整理桌上的试卷,一缕头发滑落下来,挂在颊边。我几乎要伸手帮她捋到耳后,但手抬到一半就僵住了——我在做什么?
杨雯雯抬头,看见我悬在半空的手,眼神有一瞬间的疑惑。
“有蚊子。”我尴尬地收手,胡乱拍了一下空气。
她似乎笑了,很浅:“秋天了,哪还有蚊子。”
我耳根发烫,匆匆收拾书包:“老师那我先走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她叫住我,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,“这个给你。”
是薄荷糖。
“看你最近老犯困,提提神。”她说得很自然,“但别依赖,晚上要保证睡眠。”
我接过盒子,塑料壳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。
走出办公楼时,天边晚霞正艳,层层叠叠的橘红和绛紫晕染开来。我剥了颗糖放进嘴里,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化开,直冲鼻腔。
路轩在车棚等我:“赵哥,又去办公室了?这都第几天了?”
“补习。”我推车。
“补习?”他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兄弟,你政治成绩本来就不差,用得着天天补?”
“老师说我大题思路不好。”
路轩看着我,眼神复杂:“赵哥,我说真的,你小心点。灭绝师太的事你忘了?就算杨老师是正经人,人言可畏。”
我没说话,蹬上自行车。路轩追上来,和我并排骑。
“我知道你家里的事让你难受。”他的声音难得正经,“但别因为这样就把感情寄托在不该寄托的人身上。”
“我没……”
“你当我瞎啊?”路轩说,“你看杨老师的眼神,跟看别人不一样。”
我们在红灯前停下。傍晚的车流如织,尾灯连成一条红色的河流。
“路轩。”我看着前方,“如果你明知道一件事没结果,但还是控制不住,怎么办?”
路轩沉默了很久,直到绿灯亮起。
“那就别想结果。”他说,“但要想清楚代价。”
代价。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心里。
周五补习时,杨雯雯感冒了。
她的声音有些哑,鼻尖微红,桌上放着杯热气腾腾的冲剂。但还在坚持给我讲题。
“老师,您休息吧,我改天再来。”我说。
“没事。”她喝了口冲剂,“下周期中考,得抓紧。”
讲到一半,她咳嗽起来,咳得很厉害,肩膀微微颤抖。我下意识起身,轻拍她的背。
手掌隔着薄薄的毛衣感受到她脊骨的轮廓。她身体一僵,咳嗽停了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迅速缩回手。
杨雯雯低着头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。过了几秒,她轻声说:“谢谢。”
气氛变得微妙。办公室里很安静,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。窗外的天色暗下来,远处教学楼亮起零星的灯光。
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她说,声音还是很哑,“你回去把今天讲的这部分习题做了。”
“好。”我站起来,“老师,您吃药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
“多喝热水。”
她抬起眼,眼神有些疲惫,但很温和:“知道了,赵老师。”
这个玩笑让气氛轻松了些。我笑了笑,背起书包:“那我走了,老师您也早点回去。”
“等等。”她叫住我,从包里掏出把伞,“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。”
“您呢?”
“我开车。”她把伞塞给我,“快走吧。”
果然,刚出校门雨就下起来了。
不大,细细密密的秋雨,在路灯下像无数银线。
我撑开伞——是柄深蓝色的折叠伞,很素净,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,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。
回到家,母亲正在包饺子。看见我手里的伞,她问:“谁的伞?不像你的。”
“老师的,下雨借我的。”
“哪个老师?这么细心。”
“政治老师。”我说得尽量平淡。
母亲看了我一眼,没再问。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一会儿。
晚上写完作业,我躺在床上看杨雯雯给的笔记本。
除了知识点,页边空白处还有一些细小的批注,是她随手写的思考。
在一页关于“矛盾”的章节旁,她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:“对立与统一的界限在哪里?”
我想起她问过我的那个问题:“如果一件事,社会认为它没有价值,但个人认为它有,该怎么判断?”
她是在思考自己的困境吗?关于年龄,关于身份,关于那些不被认可却真实存在的情感?
雨还在下,敲打着窗户。
我打开手机,点开通讯录里杨雯雯的号码——是上次补习时她留给我的,说有问题可以发短信问。
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,我却不知道要写什么。
最后打了又删,只发了两个字:“谢谢。”
发送成功。我盯着屏幕,心脏跳得很快。她会回吗?会觉得我打扰吗?
五分钟,十分钟。就在我准备放下手机时,屏幕亮了。
“不客气。伞周一还我就行。”
很简单的一句话,我却反复看了好几遍。想再回点什么,又怕显得刻意。最终只是把手机放在枕边,关了灯。
黑暗中,雨声更清晰了。
我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——也许在备课,也许在看书,也许只是坐在窗前听雨。
三十岁,独居,有不愿提及的往事,会在笔记本里写“悬崖边”。
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的人。不同的是,她是主动走过去的,而我是被推过去的。
周一下午,我去还伞。
办公室门关着,我敲了敲,没人应。正犹豫要不要明天再来,隔壁班的英语老师走出来:“找杨老师?她请假了,发烧。”
我心里一紧:“严重吗?”
“不知道,早上打电话来说的。”英语老师打量我一眼,“你是她课代表?有事我转告?”
“不用了,谢谢老师。”
回教室的路上,我有些心神不宁。路轩凑过来:“赵哥,听说杨老师病了?”
“嗯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……听说的。”
路轩没再问,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。下午的课我几乎没听进去,脑海里全是她咳嗽的样子,还有那杯冒着热气的冲剂。
放学后,我鬼使神差地去了教师宿舍楼。我知道她住哪一栋——上次交作业时,听见她和另一个老师的对话。
站在楼下,我抬头看着三楼那扇窗。窗帘拉着,看不见里面。雨已经停了,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。
去便利店买了退烧药和水果,结账时老板娘随口问:“同学生病了?”
“嗯。”我含糊应道。
走到楼下又犹豫了。学生来看老师,会不会太奇怪?尤其她还是女老师。
正纠结时,楼门开了,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——是杨雯雯。她穿着居家服,外面套了件开衫,脸色苍白,手里拎着个垃圾袋。
看见我,她愣住了。
“老师……”我手足无措地站着。
“赵晨?”她皱眉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听说您病了,我……”我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,“买了点药和水果。”
杨雯雯没接。她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楼道里的感应灯熄了,我们又陷入昏暗。
“上来吧。”她最终说,声音很轻,“站这儿说话不方便。”
我跟着她上楼。三楼,302。她打开门,侧身让我进去。
房间不大,但很整洁。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,书架上塞满了书,沙发上摊着条毯子。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和她的气息。
“坐。”她指了指沙发,自己把垃圾袋放在门口,“烧已经退了,就是还有点咳嗽。”
我拘谨地坐下,把袋子放在茶几上:“老师,您吃药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她倒了杯水,在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,“你父母知道你过来吗?”
“我妈知道我来给老师送东西。”
“送东西可以,但不该一个人来女老师家。”她说得很平静,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。
我低下头:“对不起。”
“这次算了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下不为例。”
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,距离不过两米,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。墙那边是老师,墙这边是学生。墙不能倒,这是规矩。
“老师,那本笔记我看完了。”我想打破沉默,“有几个地方不太懂。”
“哪里?”
我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,翻到标记的那几页。她接过,戴上眼镜——是那副金丝边的,在家里戴的款式,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。
我们讨论起哲学问题。她讲得很投入,偶尔用手比划,咳嗽时会停下来喝口水。我渐渐忘了紧张,专注于那些抽象的概念和逻辑。
讲到“量变与质变”时,她举例:“就像水加热,一度一度上升,看起来还是水。但到了一百度,就变成蒸汽。有时候变化是渐进的,但临界点到来时,一切都不同了。”
“感情也是这样吗?”我问。
她手指一顿,抬头看我。眼镜后的眼睛很清澈,能看见我自己小小的倒影。
“……可以这么说。”她合上笔记本,“时间不早了,你该回去了。”
我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。站起来时有些匆忙,膝盖撞到茶几角,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没事吧?”她也站起来。
“没事。”我揉着膝盖。
她走过来,蹲下身看了看:“都青了。我家有药油。”
“不用了老师……”
“坐下。”她的语气不容反驳。
我坐回沙发,看她从电视柜下拿出个小药箱,取出瓶药油。她倒了些在掌心,搓热,然后轻轻按在我膝盖上。
温热的手掌贴着皮肤,药油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。
她的手指很有力,揉搓的力度适中。
我低头看着她头顶的发旋,看着她专注的侧脸,看着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的阴影。
这一刻,墙好像薄了些。
“好了。”她站起身,“明天应该就消了。回去用热毛巾敷一下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送我到门口时,她说:“赵晨,你很聪明,也很有想法。但有些界限,我们不能跨过去。你明白吗?”
我明白。我怎么会不明白。
“我知道,老师。”
“知道就好。”她打开门,“路上小心。”
走出楼道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。路灯亮起来,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回头,三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,窗帘后有个模糊的身影。
我站了一会儿,转身离开。
风很凉,但膝盖处她手掌的温热,好像还在。
第二天,杨雯雯来上课了。
她看起来还有些疲惫,但精神好了很多。讲课的时候,我们的目光偶尔会相遇,她会微微点头,然后移开。
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下午补习时,她给了我一沓新的资料:“这些是经济部分的重点。你经济学得相对弱些,要多花时间。”
“好。”
“另外,”她顿了顿,“下个月学校有个政治小论文比赛,我推荐了你参加。”
我愣住:“我?”
“怎么,没信心?”
“不是……为什么推荐我?”
杨雯雯整理着桌上的试卷,没有看我:“因为我觉得你能写好。主题是‘当代青年的价值观建构’,你可以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,谈谈对价值冲突的理解。”
她记得。记得我们讨论过的关于价值的问题。
“我会努力的,老师。”
她抬起眼,嘴角有很浅的笑意:“嗯,我相信你。”
那天下雨,我又用了她的伞。深蓝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。路轩看着伞,欲言又止。
“赵哥。”
“嗯?”
“没什么。”他最终说,“就是觉得……你最近好像开心点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开心吗?好像是的。虽然心里压着很多事,但每天那二十分钟的补习时间,成了我最期待的时刻。
周末,我开始构思小论文。坐在书桌前,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。我想起杨雯雯说的:有些价值,获取的代价太大。
但有些东西,明知道代价巨大,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。
就像飞蛾扑火,不是不知道会烧伤,只是无法抗拒那光芒。
母亲端了杯热牛奶进来,看见我摊开的稿纸:“在写什么?”
“政治小论文。”
她站在我身后看了会儿:“这个老师对你很上心。”
“嗯。”
“要懂得感恩。”母亲轻声说,“但也别忘了分寸。”
我握笔的手紧了紧:“我知道,妈。”
她摸摸我的头,没再说什么。门轻轻关上后,我继续写。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一个个字连成句子,句子连成段落。
写到“个人价值与社会认同”时,我停下来。窗外,雨打梧桐,一声声,像时间的脚步。
我想起那个站在槐树下等待的父亲,想起母亲深夜独自看电视的背影,想起杨雯雯说“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”。
我们都是带着伤口前行的人。不同的是,有人选择把伤口藏起来,有人选择让它暴露在阳光下。
而我,还在寻找藏与露之间的平衡点。
论文写了三页,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,雨也停了。推开窗,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,带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。
手机震动。是杨雯雯发来的短信:“论文构思得怎么样?有问题可以问我。”
我看着那条短信,看了很久,直到屏幕暗下去。
又亮起来,是我自己的回复:“正在写。老师,您觉得真正的勇敢是什么?”
发送。
这一次,我盯着手机,心里很平静。我知道她会回,也知道答案可能不是我想听的。但没关系,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。
几分钟后,屏幕亮了。
“真正的勇敢,不是无所畏惧,而是在恐惧中依然选择做对的事。”
对的事。什么是对的事?
我没有再问。有些问题,需要自己寻找答案。
窗外,夜空如洗,几颗星子隐约可见。秋天深了,冬天也不远了。而我和她之间,那堵无形的墙依然在那里。
但墙上有窗。透过窗,我能看见光。
这就够了。
至少现在,够了。